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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漆令 第9章 犀皮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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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皮千變

她強忍著嘔吐的衝動,左手六指死死扣住碗沿,右手緊握木棍,以一種極其獨特的、帶著某種韻律的節奏,快速地、小幅度地攪拌!

她的動作快如閃電,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六根手指彷彿各自為政,又協調統一,控製著攪拌的力道、速度和角度!

攪拌!瘋狂的攪拌!

汗水如雨般從她額頭滾落,滴入碗中,瞬間被翻騰的毒沫吞噬。

灰綠色的泡沫逐漸減少,刺鼻的氣味也似乎淡了。那粘稠的漆膏與渾濁的顏料漿,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融合!

雖然顏色依舊怪異深沉,散發的氣味依舊難聞,但那種暴烈狂躁、彷彿隨時要爆炸的毒性,似乎被“七色胎骨粉漿”中蘊含的某種原始、中和的力量……稍稍壓製住了一絲!

有門!

江燼璃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萬物相生相剋!這廢料堆裡“摳”出來的顏料漿,或許真的能成為克製“陰屍漆”毒性的關鍵!

這時,就在她全神貫注於這危險的調和時,工坊那扇破舊的門輕悄悄開了一道縫隙。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深青色的錦袍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隻是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規,越過門縫,落在了工坊內那個背對著門口、跪坐在地上、正對著一個破碗瘋狂攪拌的瘦小身影上。

火光勾勒出她單薄而緊繃的脊背輪廓。

她渾身被汗水和泥汙浸透,左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六根手指都深深扣入碗沿的姿態固定著破碗,右手則快如殘影地攪動著木棍。

每一次發力,她背上那件破爛囚衣下,隱約可見的縱橫鞭傷都在微微顫動。

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波瀾,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但那雙隱在陰影中的眸子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如同冰層碎裂般的光芒,一閃而逝。

就在這時,江燼璃似乎攪拌到了某個關鍵節點。她猛地停下動作,將木棍抽出。

碗中的混合物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沉如泥漿般的粘稠狀態,但不再劇烈翻騰冒泡。

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身體因為脫力而微微搖晃。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汙漬,目光落在旁邊工作台上——那裡,正擺放著幾片從百鳥朝鳳漆屏上脫落的、黯淡無光的金色羽毛碎片。

她拿起一片羽毛碎片,湊到油燈下仔細檢視。這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屏風殘片,是陳德海派人送來的“樣本”。

燈光下,那脫落金線的斷口,清晰地呈現在她眼前。

江燼璃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斷口……並非如同自然脫落或被腐蝕的毛糙撕裂狀!而是……異常的平整!光滑!如同被某種極其鋒利、薄如蟬翼的利刃,精準地……切割而過!

不是自然脫落!不是她手藝不精!更不是什麼觸怒漆神!

有人用極其鋒利的工具,在百鳥朝鳳漆屏上做了手腳,割斷了金線!這才導致了“百鳥泣羽”的慘劇!

巨大的憤怒如同岩漿般在她胸腔裡奔湧!

是誰?是誰如此歹毒?不僅毀了禦寶,還要將整個琅琊坊拖入地獄,更是要將她置於死地!

謝清棠!這個名字如同毒蛇般瞬間竄入腦海!是她監工!是她封鎖庫房!是她送來“陰屍漆”!會不會······

滔天的恨意幾乎要衝垮理智!江燼璃死死攥緊那片羽毛碎片,尖銳的邊緣刺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才勉強讓她冷靜下來。

證據!她需要證據!空口無憑,指認謝家嫡女,無異於自尋死路!

就算知道是人為破壞,眼前的困境依舊沒有解決——她必須修複這羽毛!

她必須冷靜!

她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那片殘羽上。金線脫落,不僅僅是連線被切斷的問題。百鳥朝鳳屏上的羽毛,之所以栩栩如生,華美絕倫,關鍵在於其獨特的立體感和光澤變化。

那絕非簡單的平麵貼金,而是運用早已失傳的“犀皮漆”多層變塗打底,再輔以“千絲嵌金”的絕技,才能讓每一片羽毛都呈現出如真實鳥羽般的層次、肌理和流光溢彩。

犀皮漆……江燼璃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阿嬤逼她立誓時,曾提到過江家金漆的核心秘技!《髹飾三劫》中似乎也有零星記載!

那是一種需要以特殊手法,在漆胎上層層堆疊不同色漆,再通過打磨,讓漆層自然顯現出如同犀牛皮般絢麗多變、層次分明的天然紋理的絕技!

其核心難點,就在於對每一層漆的厚度、乾燥程度、以及疊加時的溫度變化,需要達到近乎神乎其技的掌控!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而江家六指的天賦……

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型——用這被中和過的“陰屍漆”混合“七色胎骨粉漿”做基底,模擬犀皮漆的多層變塗!以六指分控不同漆溫,強行駕馭這劇毒之漆,修複羽毛的立體感和神韻!

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向世人證明江家金漆未絕的機會!更是……揪出幕後黑手的唯一途徑!

賭了!

江燼璃眼中爆發出決絕的光芒。她不再猶豫,即刻準備。

她將羽毛固定在簡陋的木架上,拿出那個破碗,裡麵是經過初步調和、暫時穩定的“陰屍漆
胎骨粉漿”混合物。這隻能作為最底層的打底漆,用來修補羽毛脫落處的漆胎破損。

她用最細的毛筆,蘸取少量粘稠的漆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塗抹在羽毛脫落處的漆胎斷麵上。

她全神貫注,左手六指穩穩地托著木架,右手手腕懸空,以極其細微的力道控製著筆尖。

汗水不斷滴落,背上的傷口傳來陣陣灼痛,但她如同入定的老僧,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筆尖與漆胎接觸的那一點上。

整整一夜過去。當窗外再次透出微弱的晨光時,羽毛脫落處的底層漆胎終於被她修補完成。雖然顏色灰暗,質地粗糙,但至少提供了一個相對平整的基礎。

接下來,纔是真正的挑戰——犀皮漆多層變塗!

她重新調製漆料。

調製的過程凶險,胎骨粉漿與“陰屍漆”的比例需要極其精準。

粉漿過多,漆膜鬆散易剝落;漆膏過多,毒性難控,漆性也過於暴烈。她依靠著左手六指對材料那近乎本能的敏銳感知,如同最精密的稱量工具,一點點地調配、攪拌、測試。

最終,七小碟顏色各異、粘稠度略有不同的漆液擺在工作台上:深褐、暗紅、土黃、青綠、灰白、淺赭、玄黑。

江燼璃深吸一口氣,盤膝坐定。她將那片修補好底層的羽毛殘片,固定在特製的、可以調節角度的簡易木架上。

燈光下,那隻左手依舊沾滿血汙和粉末,幾處傷口深可見骨,但此刻,它卻透出一種奇異的力量感。

屏息凝神,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以一種極其穩定的三角姿態,穩穩托住羽毛木架。無名指和小指則微微蜷曲,似乎在積蓄力量。那第六根多出來的手指,則自然地垂落,指尖卻微微顫動,彷彿在感應著什麼。

漆筆落下,蘸取了粘稠的深褐漆。

她手腕懸空,以極其細微的力道和速度,將漆液均勻地塗抹在羽毛需要修複的基底區域。漆液接觸底層,發出極其細微的滋滋聲。

就在漆液塗上的瞬間,她的左手六指同時有了動作!

拇指和食指如同最穩定的基座,紋絲不動地固定著木架。

中指以一種極其細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頻率,快速而均勻地左右輕顫——這是為了在漆液固化前,利用高頻微震消除漆中的微小氣泡,同時讓漆層更加緻密均勻!

無名指和小指則微微弓起,指腹輕輕搭在木架邊緣,感受著漆液塗布時產生的微弱溫度變化。

而最關鍵的那第六指!此刻如同最靈敏的溫度探針,其指尖距離濕漆表麵僅有一線之隔!它在空氣中極其輕微地、高頻地上下點動!每一次點動,都像是在捕捉著漆液在固化過程中散發出的、極其微弱的熱輻射變化!

第一層深褐漆,在她六指如同精密樂器般協同運作的控製下,均勻平整地覆蓋了基底。她立刻放下漆筆,雙手捧起木架,湊近油燈,用口中撥出的氣息,極其小心地、均勻地吹拂在濕漆表麵,利用氣流帶走多餘溶劑,加速表乾。

第一層完成。她毫不停歇,立刻蘸取第二種顏色——暗紅漆!

第二層漆的塗布,比第一層更加凶險!要在第一層漆尚未完全乾透、處於一種半乾半濕的微妙狀態時疊加!溫度、力度、速度的要求更加苛刻!稍有不慎,兩層漆就會互相溶解、混色,前功儘棄!

江燼璃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再次伸出左手。這一次,六指的分工更加精細!

拇指和食指依舊穩固。

中指微震的頻率降低,但振幅增大,如同在濕漆表麵進行一種奇異的“按摩”,促進兩層漆的融合。

無名指和小指指腹感受的溫度範圍擴大。

而那第六指!它的點動頻率驟然加快!幾乎化為一片殘影!

它不再僅僅感應漆層表麵的溫度,更像是深入到了兩層漆即將接觸的“界麵”,瘋狂地捕捉著那細微到極致的溫度梯度變化!以此反饋給大腦,控製著漆筆落下的時機、角度和漆量!

漆筆落下!暗紅的漆液如同粘稠的血液,覆蓋在深褐之上。兩種顏色在濕態下短暫交融,又在她精妙的控製和氣流吹拂下迅速分離、定形!一道清晰的、帶著微妙漸變的分界線隱約可見!

成了!江燼璃心中狂喜!六指的天賦!真的……

一層,又一層……

土黃覆蓋暗紅,帶來溫暖的過渡。

青綠點綴其間,增添靈動的生機。

灰白提亮高光,模擬羽尖的瑩潤。

淺赭豐富暗部層次。

玄黑勾勒羽軸,沉澱厚重根基……

每一層漆的疊加,都是對體力、精神力、尤其是六指協調控製力的極致壓榨!不同顏色的漆液對溫度、乾燥速度的要求各不相同!

她的六指,如同駕馭七匹烈馬,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馬翻,漆毀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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