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令 第18章 金漆勾刀
金漆勾刀
數道猙獰的裂痕貫穿了左下角的幾扇屏麵,撕裂山巒,也撕裂數隻珍禽的身體。
大片的金箔剝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木胎。鑲嵌的螺鈿彩石崩碎脫落,留下一個個醜陋的空洞。
最嚴重的是一隻仙鶴的翅膀,幾乎完全碎裂缺失。
更令人心痛的是,屏風整體的色彩變得極其晦暗,曾經流光溢彩的金漆彷彿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翳,失去了靈魂。
這就是她要修複的物件:
一件代表著帝國最高漆藝成就、象征著祥瑞與威儀的皇室重器!一件被時間、意外或者……人為破壞,變得支離破碎的龐然大物!
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嶽,轟然壓向剛剛踏入此地的江燼璃。
她呼吸一窒,臉色更加蒼白,本就虛弱的身形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那巨大的屏風,那精微到極致的破損,無不昭示著這項任務的艱難——彆說她一個手殘之人,就是巔峰時期的宮廷大匠,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東西都在那邊。”帶她進來的黑衣侍衛麵無表情地指向庫房一角。
角落裡,整齊地碼放著蕭執承諾的“最好”:數十桶散發著濃鬱天然樹脂氣息、色澤純正的頂級生漆:有黑漆、朱漆、透明漆;
成匣成匣閃爍著純正金光的金箔、銀箔、螺鈿片、各色彩石;還有一套用紫檀木盒精心裝盛的工具——大小不一、弧度各異的刮刀、刻刀、漆刷,以及……
江燼璃的目光瞬間被釘住!
在一個單獨的錦緞凹槽裡,靜靜躺臥著三把造型奇特的刀具。
刀身比尋常刻刀更纖細,弧度卻更大,宛如一彎新月,又似猛禽的利爪。
刀柄是溫潤的深色硬木,帶著常年握持留下的光滑包漿。刀尖在燈光下閃爍著一點寒星般的銳芒,薄得不可思議!
金漆勾刀!
而且是江家傳承數代、傳說中由隕鐵混合多種異金打造、能挑動毫厘金絲的神兵!
她的心臟狂跳起來,左手不受控製地擡起,指尖顫抖著,想要去觸控那冰冷的刀柄。
那是她血脈裡的呼喚,是刻入骨髓的烙印!
然而,指尖在距離刀柄寸許的地方,猛地停住。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擡起自己那隻被厚厚麻布包裹、形同焦炭廢物的右手。麻佈下隱隱透出黑紅之色和刺鼻的藥味。
劇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殘酷的現實——
這隻手,再也無法感受漆液的細膩,再也無法穩定地握住刀柄,再也不能施展那精妙入微的刀法!
一股尖銳的酸澀猛地衝上鼻腔,眼眶瞬間發熱。她死死咬住下唇,將那股軟弱的淚意狠狠逼了回去。
不!不能哭!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她還有左手!還有那根被視為異類的第六指!
江燼璃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伸出左手,毅然決然地抓向其中一把弧度最大的金漆勾刀!
“嘶——!”
刀柄入手冰涼沉重,比她記憶中父親慣用的那把似乎更沉幾分。
她試圖用左手五指,包括那根多出來的第六指去握緊、去適應這陌生的掌控感。
然而,彆扭!極度的彆扭!
她習慣的是右手持刀,手腕翻轉,手指配合發力,如同身體的一部分。
此刻換到左手,不僅手腕轉動生澀僵硬,那多出來的一根手指更是無處安放,反而成了累贅,乾擾著其他手指的發力點和穩定性。
僅僅是嘗試著做了一個最基礎的“挑”的動作,刀尖就劇烈地顫抖起來,彆說控製金絲,連在空中劃一條穩定的直線都做不到!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額發。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不行嗎?真的不行嗎?
難道她江燼璃,註定要葬身於此?
“哼。”
一聲極輕、卻清晰無比的冷哼,如同冰錐,從庫房角落的陰影裡刺出。
江燼璃悚然一驚,猛地轉頭!
隻見靠牆的一張舊太師椅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乾瘦佝僂的老婦人。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滿頭銀絲用一根木簪草草挽著,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最令人心驚的是她的眼睛——灰白渾濁,毫無焦距,竟是個盲人!
老婦人枯枝般的手放在膝蓋上,指尖卻異常靈活,正無意識地撚動著幾片微小的螺鈿碎片,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雖目不能視,卻彷彿能“看”到江燼璃所有的狼狽。
“就憑你這連刀都拿不穩的手,”老婦人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也敢碰這‘百鳥朝鳳’?也配碰我江家的‘金鱗’?”
金鱗,乃是那套金漆勾刀的名字。
江燼璃如遭雷擊!“江家的金鱗”?這老婦……她認得江家的刀?她是誰?
“阿嬤……?”一個塵封已久的稱呼,帶著不確定的顫抖,脫口而出。
她記憶中,隻有父親口中偶爾提及、早已“故去”多年的那位在宮廷漆作服役、性情古怪卻技藝通神的姑祖母,才會如此稱呼這套祖傳的勾刀!
老婦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隻是撚動螺鈿碎片的指尖微微一頓。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用那雙灰白的“眼睛”“看”著江燼璃的方向,冷冷道:
“金漆勾刀,刀隨心走,意到刀至。講究的是‘穩’、‘準’、‘韌’。心不穩,手不準,意不韌,刀便是廢鐵!”
“我……”江燼璃想辯解,想說自己手廢了,想說自己時間不夠……
“閉嘴!”
老婦人厲聲打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手廢了,心也廢了嗎?左手是手,你那第六指就不是指頭了?它生來礙眼,如今倒成了你握刀的阻礙?廢物!”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江燼璃心上!
她攥緊左手的金鱗刀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體因屈辱和憤怒而微微顫抖。
“看好了!”老婦人枯瘦的左手猛地擡起,五指張開,那根多出來的第六指赫然在目,與江燼璃的一模一樣!
隻見她手腕一翻,不知從哪裡摸出一片薄如柳葉的廢刀片,拇指、食指、中指穩穩捏住刀身,無名指和小指自然蜷曲,而那根第六指,竟巧妙地貼附在刀背之上,如同一個額外的穩定支點!
“握刀,不是攥死!是‘含’!如鳥含枝,似魚銜水!你這六指,是天生的‘托架’!是老天爺賞給你端穩這碗飯的‘金飯碗’!蠢材!”
說話間,老婦人手腕極其細微地一抖,那廢刀片竟在她指尖輕盈地旋轉起來,劃出幾道穩定而流暢的弧線,快得幾乎看不清軌跡!最後穩穩停住,刀尖分毫不差地指向江燼璃!
江燼璃看得目瞪口呆!那流暢、穩定、精準到毫巔的動作!
那將“礙眼”的第六指化為“托架”的奇異握法!彷彿為她推開一扇全新的大門!
“左手持刀,以六指為基,拇指、食指為鉗,中指為軸!手腕懸空,以肘帶腕,以肩運肘!力從地起,貫於指尖!”
老婦人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鐵錘,一下下敲打著江燼璃的認知:
“練!從握空刀開始!練到刀就是你,你就是刀!練到閉著眼,也能知道刀尖在何處,劃過多深!練到你這左手,比你那廢掉的右手,更穩!更準!更狠!”
“七天?哼!當年你祖父學握刀,在冰水裡泡了整整三個月!”
殘酷的話語,卻點燃江燼璃眼中最後一絲微弱的火種!那不再是絕望的瘋狂,而是一種找到方向的、近乎虔誠的專注!
她不再言語,忍著全身劇痛和右手的灼燙,艱難地挪到角落的工具堆旁。放下沉重的金鱗刀,拿起一把普通的、更輕便的備用勾刀。
然後,按照老婦人所示範的奇異握法,左手五指,包括第六指嘗試著去“含”住刀柄。
彆扭感依舊存在,但這一次,那第六指貼在刀背上的感覺,卻隱隱帶來一絲前所未有的穩定!
她閉上眼睛,摒棄所有雜念,開始在虛空中,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最基礎的“挑”、“劃”、“點”、“壓”的動作。
手腕痠痛欲裂,手臂沉重如灌鉛,後背的傷口在動作牽扯下陣陣抽痛,額頭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地上。
枯燥,痛苦,看不到儘頭。
但她的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沉靜。每一次揮動,都多一分專注,少一分顫抖。
角落裡,盲眼的老婦人依舊撚著螺鈿碎片,灰白的眼睛“望”著虛空,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時間在死寂的庫房裡無聲流逝。隻有牛油燈芯燃燒的劈啪聲,和江燼璃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那單調枯燥的揮刀破空聲。
不知過了多久,當江燼璃感覺左臂已經完全麻木,幾乎失去知覺時,老婦人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停。”
江燼璃動作頓住,喘息著看向她。
“去,調漆。”老婦人指向旁邊一桶生漆和幾樣輔料,“朱漆,要豔而不浮,沉而不滯。用你的六指去‘聽’,去‘看’。”
調漆?
江燼璃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過去。生漆濃稠,氣味刺鼻。她左手拿起漆刮,伸入漆桶。黏稠的阻力傳來。
她閉上眼,屏息凝神,將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左手,尤其是那根敏感的第六指指尖。
指尖觸碰到冰涼粘稠的漆液。一種極其細微的顆粒感傳來……不夠細膩?她下意識地用第六指指尖在漆刮邊緣輕輕撚動了一下,感受著那種摩擦的阻力。
然後,她舀出一些漆,加入少量桐油和蛋清,用漆刮開始攪拌、研磨。
“輕了!沒吃飯嗎?!”老婦人的嗬斥如同鞭子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