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令 第27章 “日月同輝”!
“日月同輝”!
盲眼樓那根覆蓋著深褐色帶暗金雲渦紋犀皮漆的機關漆柱,頂端日月紋金屬盤,竟與自己掌心那顆沾血的波羅漆籽上顯現的暗金日月紋案同步旋轉!
鑰匙…那金屬盤是鑰匙孔!而自己這枚因血啟用的漆籽…難道就是鑰匙?
……
盲眼樓外的一夜,如同在地獄邊緣走了一遭。
冰冷的晨曦刺破琅琊坊彌漫的漆料與絕望混合的氣息,卻驅不散江燼璃心頭的陰霾與掌心的劇痛。
阿嬤咽氣前那句未儘的嘶喊——“你爹用血調漆…是為救…”——像一根燒紅的鐵釺,反複灼燙著她的神經。
救什麼?救誰?
這些未解的謎團,與父親留下的《髹飾錄》殘頁上那觸目驚心的“人漆合一”終極之秘,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父親當年究竟在盲眼樓裡藏了什麼?需要如此凶險的機關守護?而自己,又該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去觸碰那根“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死亡之柱?
然而,殘酷的現實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
三日已到!
貢品選拔賽——決定她生死、全坊命運,乃至匠籍改革能否撕開第一道口子的關鍵一戰,就在今日辰時,於工部千工台舉行。
左手六指的傷口雖經簡單包紮,依舊傳來陣陣鑽心的抽痛。她低頭看著掌心,那顆染血的波羅漆籽靜靜地躺著,上麵的日月紋在晨光下不再旋轉,卻彷彿蘊含著某種沉重的宿命。
“燼璃姐!”一個跛腳的年輕漆工,阿亮,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臉上帶著焦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坊外…坊外來了好多官差!還有謝家的人!他們把千工台圍得水泄不通!謝大小姐…謝清棠也到了,正跟工部監官有說有笑呢!”
江燼璃的心猛地一沉。謝清棠來得如此之早,絕非善意。
“知道了。”江燼璃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質感。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左手的劇痛和內心的驚濤駭浪,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方剛剛完成、尚帶著生漆清冽氣息的硯台上。
這便是她賭上性命、賭上阿嬤遺願、賭上所有匠奴希望的貢品——“日月同輝”硯。
硯體取材於一塊罕見的深海沉泥胎,質地細膩溫潤如墨玉。
昨夜歸來,她不顧傷痛,在陸拙提供的精巧微型聲波機關匣核心部件的基礎上,將那份凝聚無數匠奴血淚、摁滿血指印的《匠籍改革萬言書》,小心翼翼地封入硯台底部特製的夾層之中。
這夾層由陸拙設計,極其隱蔽,非特定頻率的聲波敲擊無法開啟,且一旦強行破壞,內建的微小機括會瞬間將萬言書絞成紙屑。
硯麵,是她傾注全部心血與技藝的所在。——她以祖傳的金漆勾刀,耗費數個日夜,在硯池周圍雕刻出繁複而流暢的日月紋路。
日紋陽剛熾烈,線條如刀劈斧鑿,環繞著象征硯池的“天穹”;月紋陰柔清冷,曲線如水流雲散,縈繞於象征墨海的“深淵”。日月紋的凹槽深邃,邊緣銳利。
真正的玄機,在於凹槽內注入的漆。
江燼璃利用昨夜斷指時意外發現的“血漆”特性——當她的血液融入特定配比的生漆,尤其是波羅漆籽提煉的漆液時,會產生奇異的活性和變色能力。
她以左手六指那尚未癒合的傷口滲出的鮮血為引,混合極其珍稀的“冰魄石粉”與“地心炎晶砂”,分彆調製出兩種性質截然相反、卻又相輔相成的特種漆:
寒月凝霜漆:以冰魄石粉為主,融入她的血和特殊配方的生漆,漆色呈現一種近乎透明的、帶著冰藍色澤的乳白。
寒月凝霜漆遇冷,低於體溫則瞬間固化,晶瑩剔透如萬年寒冰,且能穩定保持其內部蘊含的微弱熒光。體現出“靜”、“凝”、“寒”。
曜日熔金漆:則以地心炎晶砂為主,同樣融入她的血和生漆,漆色是深沉內斂的金紅,如同凝固的岩漿。
曜日熔金漆遇熱,高於體溫則流動性大增,色澤變得明亮耀眼,如同熔化的黃金,並散發出細微的熱量。展出特性:“動”、“融”、“熾”。
這些都是需要極其精密的控製和難以想象的專注力。
她以受傷的左手六指,憑借那獨特的、對溫度和漆液流動近乎本能的感知力,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冰寒刺骨的“寒月凝霜漆”注入月紋凹槽;
同時,右手操控金漆勾刀,引導著滾燙灼熱的“曜日熔金漆”注入日紋凹槽。冰與火的界限在刀尖和指尖被強行約束,稍有不慎,便是冷熱相激,漆毀人傷。
皇天不負苦心人!當兩種漆液在各自凹槽中穩定下來,硯麵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平衡。
常溫下,日月紋路是深沉內斂的浮雕。
但江燼璃知道,一旦溫度變化,這方硯台將展現出令世人震撼的奇觀——遇冷,月紋將如冰魄般凝結發光,清輝流轉;遇熱,日紋則如熔金般流淌閃耀,光芒萬丈!這便是“日月同輝”!
這不僅是技藝的巔峰,更是她無聲的宣言:匠人之魂,如日月輪轉,亙古長存;匠籍之困,終將被這冰與火的力量打破!
她將硯台小心地裝入一個樸素的漆木盒中,盒蓋上沒有任何裝飾,隻以金漆刀刻下一個微小的日月交輝的標記。這是她的戰書,也是她的孤注一擲。
“我們走。”
江燼璃抱起漆盒,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阿亮和另外幾個被她收留、同樣身有殘疾卻技藝精湛的漆工,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他們的眼神中混雜著恐懼、擔憂,但更多的是對江燼璃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一絲被點燃的微光。他們是“金漆閣”最初的火種。
千工台,位於工部衙署深處,是一座由巨大青石壘砌而成、足以容納上千人觀摩的宏偉平台。
平日裡是檢驗大型工程構件和頂級貢品的地方,今日更是被佈置得莊嚴肅穆。
工部大小官員、宮廷內監、以及受邀觀禮的幾大工藝世家代表,早已按品階落座於高台兩側。空氣中彌漫著香爐的檀香、官服的錦緞氣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平台中央,是本次參與貢品選拔的十幾件作品,流光溢彩,巧奪天工。
有織造局進貢的“雲錦天衣”,薄如蟬翼卻燦若雲霞;有玲瓏閣謝家呈上的“九轉玲瓏瓷塔”,釉色溫潤,層層疊疊,巧設機關,叮咚作響;還有其他世家獻上的玉雕、金器、木作……每一件都代表著行業巔峰,價值連城。
江燼璃那方樸素的漆木盒,被安置在靠近邊緣的一個不起眼的展台上,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
周圍立即投來的目光:充滿審視、不屑和毫不掩飾的嘲弄。
“嗬,這就是那個罪奴弄出來的玩意兒?一個破盒子?”
“聽說她用了邪術,用血調漆呢!”
“六指怪胎,能做出什麼好東西?汙了千工台的清淨!”
“看她那手,包得跟粽子似的,怕是昨夜作妖傷得不輕吧?活該!”
竊竊私語如同冰冷的毒針,從四麵八方射來。
阿亮等人氣得臉色發白,拳頭緊握。江燼璃卻置若罔聞,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平靜地掃過高台主位。
主位上,居中坐著一位麵白無須、眼神陰鷙的老太監,正是此次貢品選拔的總監官——
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德全,皇帝身邊的心腹之一。他慢條斯理地品著茶,眼皮半耷拉著,彷彿台下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王德全左手邊,赫然坐著監國六皇子蕭執。
他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麵容冷峻,線條如刀削斧劈。他似乎對眼前的奢華毫無興趣,目光低垂,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不起眼的玉佩。
然而,當江燼璃的目光掃過時,他似有所覺,擡眼看了過來。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冰冷的審視,彷彿在評估一件即將被送入熔爐的器物。
他兌現“暫準匠籍”的承諾,但也親手寫下那“三月無貢品級作品,貶為營妓”的催命符。
那枚作為“買命錢”的金漆刀幣,此刻正冰冷地貼在江燼璃的胸口,提醒著她這看似平靜的千工台下,是何等凶險!
王德全的右手邊,則是巧笑倩兮、顧盼生輝的謝清棠。她今日一身水藍色雲錦宮裝,襯得肌膚勝雪,發髻上斜插一支冰裂釉玉簪,手中輕搖著一柄同樣質地的團扇,扇麵上冰裂紋路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更添幾分神秘與冷豔。
她彷彿完全忘記了派人暗殺與奪漆籽之事,此刻正微微側身,與王德全低聲交談著什麼,眼波流轉間,偶爾瞥向江燼璃的方向,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誌在必得的狠毒。
江燼璃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謝清棠和王德全的親近,絕非好兆頭。
她想起父親冤案的字條,想起金漆佩的線索指向謝家,想起昨夜謝清棠派人強奪漆籽的狠辣…這個女人,編織一張無形的大網,而她,似乎正一步步踏入網中央。
選拔正式開始。
一件件華美的貢品被呈上主台,由王德全、蕭執及幾位工部大匠共同品評。
讚譽之聲不絕於耳,尤其是謝家的“九轉玲瓏瓷塔”,更是引得王德全連連點頭,笑容滿麵。
終於,輪到江燼璃的“日月同輝”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