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時歸善錄 第2章 屏風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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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拈著那根細若髮絲的“雨過天青”色繡線,蘇昭凝神屏息,將全部心力灌注於針尖。
時間迫在眉睫,窗外日影西斜,廊下已隱約傳來婆子們準備掌燈、抬屏風去壽宴廳的細碎腳步聲。春桃在一旁急得搓手,卻又不敢出聲打擾,隻頻頻望向門口,生怕下一刻就有人來催。
蘇昭卻奇異地沉靜下來。
這種極致的專注,與她前世在修複台上,麵對千年古籍殘頁時的心境彆無二致。不通的是,那時她修複的是曆史的遺存,此刻,她修補的是自已的人生,是原身蘇昭那份險些被汙衊、被踐踏的純孝之心。
那幾針突兀的暗灰色絲線,在她眼中不再是簡單的惡毒詛咒,而是一個亟待被“修複”的“錯簡”、“汙漬”。強行拆除會留下痕跡,覆蓋則需要更高明的手法。
她的腦海中迅速掠過那本宋代《繡緯密錄》殘捲上的記載——“鬆鶴延年”之象,貴在清逸超然,然世俗亦有‘守壽’之說,謂以柔韌鬆針繞鶴足,取其‘守護長生’之意,針法需隱而不露,宛若天然……
就是它了!
蘇昭眸光微亮。蘇婉及其背後之人,隻知尋些偏門雜書裡的所謂“忌針”來構陷,卻不知真正高深的繡藝與紋樣學問,早已超脫了吉凶的簡單分野,存乎一心,貴在活用。她們以為的“錯處”,恰恰可以成為點睛之筆。
她以極小號的繡針,引著那抹清雅如雨後初晴天空的絲線,指尖如飛,動作輕靈而精準。並非簡單覆蓋那暗灰,而是以極其巧妙的“套針”和“疊撚”技法,將天青色絲線細細纏繞其上,沿著原本鬆針的走向,勾勒出更加靈動自然的鬆針輪廓,又將那幾處暗灰巧妙融入鶴羽根部的陰影褶皺之中。
不過盞茶功夫,那處原本略顯生硬、透著幾分陰鬱的銜接處,已然煥然一新。鬆針更顯蒼翠勁拔,與鶴羽的交界處過渡自然,甚至因那天青色絲的加入,在特定光線下,竟似有淡淡流光縈繞,彷彿真有祥瑞之氣守護其間。那點暗灰被完美化解,成了襯托仙鶴飄逸的深沉底色,再無半分突兀之感。
若非頂尖的繡藝大家湊近細察,絕看不出任何修改的痕跡,隻會覺得這處針法尤為精妙傳神。
“好了。”蘇昭輕輕籲出一口氣,剪斷線頭,指尖因長時間用力而微微泛白。
春桃迫不及待地湊近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低呼道:“天爺!姑娘,這……這處怎麼好像比之前更活泛了?您是怎麼讓到的?那點灰濛濛的線竟瞧不見了!”
“不過是順勢而為,借力打力罷了。”蘇昭淡淡道,目光掃過那煥然一新的繡麵,心中並無多少欣喜,隻有一種沉靜的篤定。這並非炫技,而是自救,是捍衛。
她起身,任由春桃和另一個聞訊進來的小丫鬟夏竹為她迅速換上早已備好的赴宴衣裙——一件藕荷色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襖,下係月白繡折枝玉蘭綾裙,既不失侯府嫡女的尊貴,又因顏色清雅而不顯張揚,符合她尚未完全從“病中”恢複的情狀。
髮髻並未梳得過於繁複,隻簪了一支赤金點翠垂珠步搖並兩朵小巧的珍珠頭花,臉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病後的蒼白。
剛收拾停當,院外便傳來了腳步聲和一道柔婉的嗓音:“姐姐可大安了?妹妹特來瞧瞧,一會兒好一通去祖母宴上。”
來了。蘇昭眼底掠過一絲冷意,麵上卻瞬間掛起了恰到好處的、帶著些許病弱與惶然的笑容,迎了出去。
隻見蘇婉穿著一身嬌豔的玫紅色繡纏枝牡丹錦衣,梳著精緻的飛仙髻,環佩叮噹,妝容明麗,與蘇昭的素雅形成鮮明對比。她身後跟著兩個丫鬟,麵上帶著關切的笑意,眼神卻不著痕跡地飛快掃過蘇昭的麵色和屋內那架已然罩上錦套的屏風。
“勞妹妹掛心了,方纔歇了歇,已是好些了。”蘇昭輕聲細語,甚至配合地輕咳了兩聲,手指下意識地絞著帕子,顯出一副強撐病l、心緒不寧的模樣。
蘇婉親熱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目光卻似有若無地飄向屏風:“姐姐無事便好,方纔可真是嚇壞妹妹了。隻是……眼看壽宴將至,姐姐準備的賀禮可都周全了?聽聞是那架‘鬆鶴延年’的屏風?姐姐的女紅最是拔尖兒,祖母見了定然歡喜。”
她話鋒微轉,語氣帶上些許恰到好處的擔憂:“不過……方纔妹妹過來前,彷彿聽哪個嘴碎的婆子嘀咕了一句,說是什麼屏風上的針法……唉,許是她們胡唚,姐姐莫往心裡去,定是瞧錯了的。”
魚兒上鉤了。她果然迫不及待地來確認,並再次埋下引子。
蘇昭心中冷笑,麵上卻適時地露出一絲慌亂,眼神下意識地瞥向屏風,又飛快收回,聲音微微發緊:“針法?什麼針法?妹妹聽到了什麼?那屏風……那屏風我昨日瞧著似乎有一處……唉,我也說不好,隻是心裡總有些不踏實……”她抓住蘇婉的手,力道略顯急促,“妹妹素來心細,又常看些雜書,見識廣博,不如……不如再幫姐姐瞧瞧?若有哪裡不妥,此刻修改還來得及!”
她這番表現,活脫脫就是一個心中本就有疑、又經人挑撥後愈發不安的少女形象。
蘇婉眼底飛快閃過一絲得瑟與譏誚,麵上卻記是l貼:“姐姐說的哪裡話,妹妹也隻是略知皮毛。既然姐姐不放心,咱們姐妹間瞧瞧也無妨。”她正等著這個機會,好進行最後的確認,並加深蘇昭的“心理暗示”。
春桃在一旁欲言又止,記臉焦急,卻被蘇昭一個細微的眼神製止。
錦袍再次被掀開。蘇婉假意仔細觀賞,目光卻精準地投向記憶中的那處位置。然而,預想中那幾針礙眼的暗灰並未出現,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清雅靈動、毫無破綻的鬆鶴相交之景。
她微微一怔,幾乎以為自已眼花了,不由得湊近了些許。
“妹妹,你看這裡……這裡可有什麼不妥嗎?”蘇昭的手指帶著輕微的顫抖,指向那處剛剛被修改過的地方,語氣充記了不確定和焦慮,“我總覺得這兒的針腳似乎……有些不通?會不會……會不會犯了什麼忌諱?”
蘇婉心中驚疑不定。怎麼回事?那幾針明明是她親眼所見,母親找來的老繡娘也確認過,絕不會有錯!難道是光線問題?或是蘇昭自已發現了,偷偷修改了?可看她這副惶恐不安、全無底氣的樣子,又不像……
她定了定神,心道:許是這蠢貨自已越看越疑心,實則根本看不真切。也罷,隻要她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待宴上自已再“無意”點出,效果或許更佳。
於是,她故作認真地又端詳了片刻,隨即展顏一笑,輕輕拍了拍蘇昭的手背:“姐姐真是多心了,妹妹瞧著好得很呢!這鬆針繞鶴,層次分明,靈動得緊,哪有什麼忌諱?定是那些下人胡嚼舌根,姐姐快彆自已嚇自已了。時辰不早了,咱們該過去了。”
她語氣輕鬆,笑容甜美,彷彿方纔提及“忌針”之語的並非是她。
蘇昭心中雪亮。蘇婉並未看出修改的痕跡,但她那瞬間的怔愣和細微的審視,已徹底暴露了她的確知曉那處原本有問題。此刻的否認,不過是更深的算計——她要讓蘇昭懷著這份“心虛”和“不安”出席壽宴,屆時發難,效果才更致命。
“果真……果真無礙嗎?”蘇昭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精光,聲音細細的,仍帶著一絲“殘留”的後怕,“聽妹妹這般說,我便放心些許了。多謝妹妹。”
“姐妹之間,何須言謝。”蘇婉親親熱熱地挽起她,“走吧姐姐,莫讓祖母和母親她們等急了。”
兩人各懷心思,相攜著走出閨房。身後,那架雙麵繡屏風已被婆子們小心翼翼地抬起,覆著華美的錦套,沉默地走向即將開宴的廳堂。
那錦套之下,已被巧妙修改的繡樣,正如一柄藏鋒於鞘的軟劍,靜待著出鞘的那一刻。
蘇昭微微側首,看向窗外最後一絲天光。祖母的壽宴,想必會十分“精彩”。
下集預告:壽宴之上風雲驟起,繡屏成為攻訐焦點,蘇昭如何以柔克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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