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時歸善錄 第3章 壽宴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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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侯府壽宴廳內,燭火通明,暖香氤氳。
鎏金狻猊爐裡吐出嫋嫋瑞腦香,與席間酒菜香氣、女眷們衣袂間的熏香交織,織成一張無形而奢靡的網。觥籌交錯,笑語喧闐,一派勳貴之家特有的、用金銀與規矩堆砌出來的煊赫熱鬨。
蘇昭垂眸靜坐在祖母永昌侯老夫人下首不遠處,位置不算最核心,卻也足夠顯眼。她能感受到四麵八方或明或暗投來的目光——有關切,有審視,更多的,是一種看待“險些在祖母壽辰前出意外”的不祥之物的隱晦打量。她隻作不知,指尖輕輕撫過微燙的茶杯壁,彷彿仍帶著病後的畏寒與怯懦。
繼母王氏打扮得雍容華貴,周旋於眾夫人之間,言笑晏晏,儼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派頭,偶爾投向蘇昭的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而蘇婉,則如一隻穿花蝴蝶,嬌俏活潑地依偎在幾位相熟的閨秀身邊,眼角眉梢卻時不時掃向那架覆著錦套、靜立一旁的屏風,又飛快掠過蘇昭看似不安的臉龐,唇角噙著一抹幾乎壓不住的、期待好戲上演的微弧。
酒過三巡,宴至酣處。
終於,在一片對老夫人福壽綿長的祝頌聲中,王氏笑著起身,揚聲道:“母親,今日您壽辰,孩子們都備了孝心。尤其是昭丫頭,可是熬了不知多少夜,親手繡了一架屏風給您賀壽呢,針線極是精巧,孩子們的一片心,您快瞧瞧?”
來了。蘇昭指尖微微一蜷。王氏這話,看似抬舉,實則將她架在火上烤。若屏風稍有差池,這“熬了不知多少夜”、“極是精巧”的鋪墊,便會成為最尖銳的諷刺。
老夫人顯然被勾起了興致,她雖年過花甲,精神卻矍鑠,聞言笑道:“哦?昭丫頭身子才爽利些,怎又如此勞神?快抬上來我看看。”
錦套被兩名婆子小心翼翼褪下。
那架紫檀木座雙麵繡屏風霎時暴露在明亮燭光與眾多目光之下。鬆蒼鶴白,針腳細密勻稱,構圖清雅大氣,遠觀便知非凡品。席間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讚歎聲。
老夫人亦是麵露驚喜,微微頷首:“好,好!這鬆鶴精神,針線也活泛,昭丫頭有心了。”
蘇昭適時地起身,微垂著頭,聲音輕柔還帶著點虛弱:“祖母喜歡便好。孫女手藝粗陋,隻盼著這鬆鶴之象,能略表孫女祈願祖母鬆柏常青、仙壽恒昌之心。”
言辭懇切,姿態謙卑,一派純孝。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清脆又帶著幾分“天真”疑惑的聲音響起了:
“咦?這屏風……”蘇婉忽然微微蹙起秀眉,湊近了些,目光精準地落在蘇昭修改過的那處鬆鶴交接之地,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鄰近幾桌女眷聽清,“姐姐這處針法……瞧著好生別緻,隻是……隻是妹妹恍惚記得,前些日子翻看一本古舊的繡譜雜書,彷彿提到過一種近乎失傳的‘絞纏針’,其形貌與姐姐這處的走線頗有幾分相似……那書上說,此針法因其形似束縛、寓意堪憂,多為忌用……姐姐,你、你該不會是誤用了那種針法吧?”
她語氣顯得擔憂又無辜,彷彿真是為姐姐著想,生怕她犯了忌諱。但“束縛”、“寓意堪憂”、“忌用”這幾個詞,卻像幾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原本和樂的氛圍。
席間的笑語聲驟然一靜。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於蘇婉所指之處,又驚疑不定地在蘇昭瞬間“蒼白”下去的臉上和老夫人的神色間逡巡。
王氏立刻板起臉,嗬斥道:“婉丫頭!胡說什麼!你姐姐精心準備的壽禮,怎會用什麼忌針?定是你看錯了!”她雖在嗬斥,卻並未真正阻止,反而將“忌針”二字又強調了一遍。
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神變得審視起來,看著那處繡樣,並未立刻開口。壽宴之上,最忌不祥之兆,尤其是出自親孫女的賀禮,若真藏有惡毒寓意,簡直是戳心窩子的壞事。
廳內落針可聞,空氣彷彿凝固了。
蘇昭能感受到春桃在身後微微發抖。她深吸一口氣,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緩緩抬起頭。臉上那份怯懦與不安如通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甚至帶著幾分困惑不解的神情。
她並未看臉色已然透出些許得意的蘇婉,也未理會故作嚴厲的繼母,而是徑直望向老夫人,目光清澈坦然,聲音清晰柔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平躁動的力量:
“祖母明鑒。妹妹所言,倒讓孫女想起一樁典故。”
她微微側身,纖指輕點向那處被質疑的針腳:“妹妹說的‘絞纏針’,孫女亦在《繡緯密錄》殘卷中見過記載。然書中亦言,‘絞纏’與否,存乎一心,貴在活用。此針法若用於不當之處,確有不美。但孫女所思所想,卻並非如此。”
她指尖劃過那巧妙融入鬆針與鶴羽陰影處的天青色絲線,語氣溫婉卻篤定:“祖母請看,此處鬆針蒼勁,鶴羽飄逸,兩者相依相伴。孫女所用,並非寓意束縛之‘絞纏’,而是取‘鬆針繞鶴,守護長生’之意。《詩經·小雅》有雲:‘如鬆茂矣,如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鬆乃百木之長,經冬不凋,喻長壽;鶴為仙家之禽,清唳超凡,喻祥瑞。鬆針環繞,非為束縛,實為‘守護’。”
她略頓了頓,目光掃過麵色微變的蘇婉,繼續從容道:“孫女愚鈍,讀書時曾見古注曰,‘守壽’乃俗世美好祝願,盼以長青之鬆柏,守護仙壽之靈鶴,願所敬所愛之人,福壽綿長,歲歲安康。孫女覺得此意極好,故鬥膽化入繡藝之中,針法或許稚嫩,卻絕無半分不敬不祥之念。若因孫女技藝不精,致使妹妹與各位長輩誤解,實乃孫女之過。”
一番話,引經據典,從容不迫,既解釋了針法出處,又闡明瞭美好寓意,更將可能的“失誤”攬到自已“技藝不精”上,而非“心存惡念”,姿態放得極低,道理卻講得極明。
席間寂靜片刻後,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多是恍然大悟般的讚歎。
“原來竟是‘守壽’之意!妙啊!這寓意極好!”
“蘇大小姐真是心思巧慧,書也讀得通透!”
“我就說嘛,侯府嫡出的小姐,怎會如此不知輕重……”
老夫人的臉色早已陰轉晴,且越來越亮,眼底記是欣慰與讚賞。她仔細看了看那處繡樣,越看越覺得那鬆針環繞,果然透著一種嗬護之意,再無半分先前被暗示後的不適感。她拉過蘇昭的手,輕輕拍著,對眾人笑道:“好孩子,難為你這般巧思,又讀了這許多書!這‘守壽’之意,祖母很喜歡,非常喜歡!這屏風,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合心意的壽禮!”
她說著,淡淡瞥了一眼臉色煞白、幾乎維持不住笑容的蘇婉,語氣雖淡,卻帶著敲打之意:“婉丫頭也是,讀書是好事,但切莫隻看了皮毛,便斷章取義,險些辜負了你姐姐的一片純孝之心。”
蘇婉身子微微一晃,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臉上火辣辣的,彷彿被當眾扇了一巴掌。她怎麼也想不到,那本該是致命破綻的“錯針”,竟被蘇昭如此輕易地化解,還反過來成了彰顯才學孝心的機會!她隻能強擠出笑容,訥訥道:“是……是妹妹孤陋寡聞,誤解姐姐了,請姐姐勿怪……”
王氏也趕緊打圓場:“原是誤會一場,說開了便好!昭丫頭果然進益了,心思靈巧,婉丫頭你日後還得多向你姐姐學著點。”
一場風波,看似消弭於無形。
但席間眾人看向蘇昭的目光,已悄然改變。那不再是看待一個險些遭遇不測、可能帶晦氣的少女,而是帶著幾分欣賞與看重——能於頃刻間化解如此刁難,引經據典,從容不迫,這永昌侯府的嫡長女,似乎並非傳聞中那般怯懦無知。
而看向蘇婉的目光,則多了些微妙的東西。那“斷章取義”、“孤陋寡聞”的評價,雖未明指其心存惡意,但在這等場合發難,本身就已落了下乘,一個“浮躁”、“學問不精”甚至“心思不正”的印象,算是悄悄埋下了。
蘇昭微微垂首,應對著祖母的誇讚和眾人的附和,姿態依舊謙和。心中卻無多少波瀾。
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蘇婉和王氏絕不會就此罷手。
但經此一役,她已初步撕開了那籠罩而來的命運黑網的一角。她向所有人,也向自已證明瞭,重生一世,她並非隻能重蹈覆轍。
善,並非懦弱可欺。真正的善,需有智慧的鋒芒,需有明辨是非的勇氣,需有守護所愛的力量。這並非儒家簡單的“以直報怨”,而是融彙了她兩世認知的、一種更為通透的處世之道。
燭光映照下,那架屏風上的鬆鶴愈發顯得清逸超然。
而蘇昭的目光,已越過眼前的喧鬨,投向了更遠處。侯府深宅之下的暗流,絕不會因一次壽宴的破局而停止湧動。
下集預告:侯府深宅暗流洶湧,田莊賬冊隱現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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