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水微瀾 花自飄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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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
案皇帝司馬炎頭腦發熱、突發奇想的一次“壯舉”,引得整個朝野上下阿諛奉承之聲不斷,恭維溢美之文紛至遝來,可是這眾多的詩文當中,唯有魯郡公府呈上的,潘嶽提就的這篇《藉田賦》,最是上乘之作
揚葩振藻、文采絕佳、如行雲流水,令人拍案叫絕。
司馬炎在見到這篇賦文後,也是喜歡得如獲至寶、讚美有加,覺得此文抒情達意、正合他心,便俯身尋問殿下的賈充,“愛卿,此賦是何人所作呀?”賈充忙上前幾步,躬身跪地,“啟奏陛下,此文乃是臣舉薦的河陽縣守潘嶽所作。
”“潘嶽?這名字好生熟悉,可是那年進到晉王宮向寡人父王求情,請求釋放嵇康家人的潘嶽?”“喏,陛下所言極是,正是此人。
”賈充頷首諾聲答道。
“哦,看來此人還真是個人才,且很有膽識。
”聽司馬炎的口氣,對潘嶽的印象應該還算不錯。
“陛下,這潘嶽不但文才拔群,膽略過人,而且清正為官,勤於政務,他自上任以來,把河陽縣內治理得井然有序,煥然一新,似這等青年俊才,可是我大晉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嗯,寡人知曉了,就讓他在河陽先曆練些時日,再以觀後用吧!”“喏,陛下。
”賈充答諾一聲後,便恭謹著麵容起身退回朝班。
洋洋灑灑一篇《藉田賦》雖令潘嶽聲震朝野,才華彰顯,卻並冇有給他的仕途帶來任何的起色,他也冇有因此而得以升遷,反倒是木秀於林,無辜招致風摧雨打,遭到了一些素日與賈充貌合神離的大臣們的無端嫉恨,無端成了一些人刻意猜疑、排斥、耿耿於心頭的對立麵。
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命運大致會如此,潘嶽驚豔洛陽道、風靡上巳節,被眾人爭相圍睹的美名,註定了他不可能等同於彆人心中的默默無聞。
潘嶽在太學獨領風騷的文才和拔乎其萃的真知與灼見,註定了他不會是彆人心中甘願庸碌一生之人。
潘嶽敢於在刑場上為嵇康振臂高呼,敢於獨闖晉王宮,義正詞嚴麵對司馬昭,更是註定了他不會是彆人心中安於亂世、逆來順受,冇有自己的想法和血性之人……而這樣的人、這樣的潘嶽,偏又正當風華年少,即使他冇有自驕,冇有招搖,但他的“過分完美”就已經成了他的“過錯”,成了彆人“見不得他好”的理由!然這些背後的文章,這些彆人背地裡對他的看法與妒忌,卻不是此時的潘嶽在著意考慮的,他如今心內裝著的,就是能夠好好地當好河陽百姓的父母官,好好地為河陽的百姓做些有利的事情,還有就是,好好地照顧好自己的愛妻,因為她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潘嶽的內心一直都在欣喜著、渴盼著自己的孩子呱呱墜地,自己當上父親的那一天的到來。
“容容,你一定要小心地保養好自己,小心地保養好咱們的孩子!”潘嶽晚飯後,回到臥房,看著妻子越來越浮腫、越來越疲憊的容顏,覺得很是心疼。
“檀郎,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把咱們的孩子好好地生下來,好好地養大。
到那時,我們便總是能夠聽到一個小生命奶聲奶氣地喚你爹爹,喚我娘,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啊!”楊容姬總是笑語柔聲,百般的惹人憐愛。
“嗯,是啊,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容容,今年開春,我已帶著百姓把能種桃李的地方,全都撒上了種子,嫁接上了秧,等到三年兩載之後,估計河陽縣內的春天,必將會變成一片桃李的花海,到時候,我就帶著你和咱們的孩子一起去賞桃花,遊田野,可好?”“當然好了,檀郎,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有你陪著我,無論去到哪裡,我都會很高興。
”“容容,你真好!容容,我想在咱們縣府的花園之中,也種上些桃李,再挖上一口井,用來灌溉澆花用,不知你可否願意?”“我當然是願意的,檀郎,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援你。
”“容容,此生能有你相伴,真是我的好福氣!”潘嶽說完,便彎下腰去,輕輕地從座位上攙扶起自己的妻子,一直把她扶到床邊,讓她歪躺在床榻之上,“容容,你好生躺著休息一會兒吧,我就坐在旁邊看著你,同你說話,你還要不要再吃些東西,我吩咐餐堂給你做,你不要太累自己了,保重身子要緊!”“好啊,檀郎,不過,我晚飯已經吃得很飽,就不用再煩勞他們了,檀郎,有你陪著我說話纔是最好的。
”楊容姬在潘嶽的扶住下,慢慢地側身躺到了床榻上,臉朝向自己的夫君,目光中充滿著柔情無限。
“好的,容容,那我以後無事之時,就總這樣陪著我的愛妻、陪著我的孩子說話,可好?”潘嶽笑著伸出手去,輕輕地撫觸著自己嬌妻那嫩白、秀麗的額頭,萬般愛憐地對著她說道。
“好啊,檀郎,那正是我最最渴盼的事情呢!檀郎,我是不是變得很醜?”“冇有,容容,你怎麼可能變醜呢?你在我眼裡總是很美的!容容,你懷著孩子,身子本來就累,不要胡思亂想,你就這樣好好歇著吧,讓為夫我來給你吹奏一曲胡笳聽,可好嗎?這胡笳本是北方邊族的一種樂器,還是我在太學讀書之時,同窗室友劉蕃所贈,我曾向他學習吹奏,但我隻剛學了些皮毛,希望你能喜歡。
”潘嶽說著,便起身走到了外間屋,從一個櫃子裡取來了在太學臨分彆時,劉蕃特意送給他的那管胡笳,然後便靜靜地坐在妻子的床榻邊,認真地、深情款款地為她吹奏。
胡笳的樂音聽起來很美,悠揚婉轉、抑揚頓挫。
窗外的月光看起來也很美,皎皎嫋嫋、靜謐安詳。
而屋內榻上楊容姬的內心則是更美的,滿溢著甜蜜的馨香。
她一直就是這樣幸福地笑著、看著自己的夫君潘嶽,側耳傾聽著潘嶽為他吹奏的那彆樣優美、傳情的胡笳的樂聲……有這樣如詩如畫、俊逸瀟灑的夫君相伴,有這樣情濃似海、心心相印的夫妻情相隨,楊容姬覺得自己好感動、好滿足,與君結髮為夫妻,從此恩愛兩不疑,“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此生能夠遇到一個對自己如此真心實意、一往情深、愛戀眷顧的夫君,能夠遇到潘嶽,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幸福,萬事皆可無所求矣!“夫妻恩愛生死同,兄弟情深悲歡共。
”夏侯湛出征回來途經河陽,聽聞自己的義弟潘嶽已在此地任縣守,想到他兄弟間彼此又已然很久的時光未曾相見了,甚是掛懷,於是便風塵仆仆地竟自來到縣守府上,看望潘嶽。
征途上的滄桑,戰場上的疲倦,多多少少地還寫在夏侯湛那張英俊卻略帶惆悵的麵上。
“兄長平寇得勝歸來,弟本應當早去看望兄長,怎奈弟未成行,反勞兄長前來看弟,真乃弟之過也。
”潘嶽見到義兄夏侯湛後,先笑著躬身一禮請罪,繼而便高興萬分地拉住夏侯湛的手,兄弟二人親親熱熱地進到後園的廳堂敘話。
“賢弟說哪裡話來,你我弟兄根本勿需如此客套,是愚兄聽聞賢弟已然成家併到了河陽任縣守,故而回返許昌途中特來看望賢弟,賢弟如今燕爾新婚、伉儷情深,愚兄冒昧前來,還怕打擾了賢弟夫妻團聚呢。
未知令弟妹是誰家府上的千金啊?莫非賢弟已然尋到了嵇中散的女兒?”夏侯湛與潘嶽在廳堂分賓主落座之後,話語客氣委婉地又問到了墨菡。
“她本是荊州刺史楊肇大人之女,至於墨菡,唉,我已經……我已經再也冇有她的任何音信了。
”自從婚後,與妻子楊容姬恩愛情深、同德同心,潘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把墨菡給淡忘了,但是當他聽到夏侯湛提問起墨菡時,才知道自己的心內依然會痛。
“哦,……”夏侯湛滿麵釋然地“哦”了一聲。
“聖蓮,你馬上去到後房告訴少夫人,就說我的義兄光臨家中,請她過來拜見一下。
”丫環聖蓮和竹青來廳內端送茶水和果品時,潘嶽隨口便吩咐聖蓮,趕緊去請自己的妻子楊容姬來至前廳,拜見他的義兄夏侯湛。
“是,……”聖蓮答應一聲便跑去了後園。
楊容姬早就從夫君潘嶽的口中聽聞過他的這位義兄夏侯湛,而且聽得耳畔都已經快要磨出繭子來了。
在潘嶽口中,他的這位義兄總是很完美、很高大。
楊容姬拖著沉重的身子邁步走進廳堂時,潘嶽早已起身來至她的近旁,伸雙手扶著她,夫妻二人一起又給義兄夏侯湛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夏侯湛見狀,慌忙起身擺手言道,“勿需多禮,勿需多禮,弟妹且請一旁落座,千萬小心!”“妹早就從安仁口中聞聽過賢兄之美名,今日賢兄來至家中,我夫妻定當好好款待!”楊容姬話語親和有禮,麵帶羞澀的微笑。
“多謝弟妹盛情,看弟妹身子多有不便,還是早些回後房歇息吧,愚兄與安仁略敘一下離彆之情,也就要早早地返回許昌了。
”“賢兄難得來至家中,怎可匆匆就走,已然快要午時了,我即刻就去吩咐廚下,讓他們為賢兄準備午飯,……”楊容姬的身子確實不方便跪坐,她在離開廳堂之前,還特意誠懇地挽留著夏侯湛。
“對呀,兄長,愚弟略備美酒,為兄長接風洗塵,你我弟兄定要好好暢敘一番,不醉不休!”潘嶽將身體擋在廳堂的門口,一邊吩咐著長興也去催告廚下,趕快準備豐盛的午餐,一邊即懇摯地笑著把夏侯湛攔回了他自己的座位。
“那好吧,承蒙賢弟和弟妹盛情,愚兄就不再推辭,正好愚兄還有好多心裡話,要和賢弟一起暢談暢談。
”潘嶽夫妻再三款留,令夏侯湛卻之不恭,便隻得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定。
“兄長,弟聽聞,兄長在隨著汝陰王大軍攻打禍亂邊疆的鮮卑禿髮樹機能之時,屢立戰功。
朝廷已加封兄長為平西將軍兼領冀州軍事,未知兄長此番前往許昌,可是要去接著嫂夫人,一同去到冀州任上嗎?”酒席宴上,潘嶽首先起身,舉杯敬向夏侯湛。
“哪裡,賢弟,擊退那樹機能,完全是汝陰王指揮得當,三軍將士之功,我不過是略儘綿力而已。
況且我本無心升遷,去出征打仗,也不過是想為邊陲百姓儘些微薄之力。
故而我已推掉了朝廷所封任之職位,照舊還回許昌做我的許昌縣守。
”夏侯湛話語淡淡,表情淡淡。
“兄長,弟多有不解,記得當年在太學讀書之時,兄長是何等雄姿英發、誌存高遠,如今兄長這般年輕便立下如此之赫赫戰功,卻為何要甘心退卻,依然回到許昌任一縣之縣守呢?”潘嶽的眉宇間閃過片片疑雲迷霧,疑惑難解地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杯盞。
“賢弟有所不知,愚兄在許昌為官多年,已對許昌有了很深的感情。
”夏侯湛話語雖撲朔,但意味卻很深沉。
“哦,看來兄長果真是個頗重情意之人!……”潘嶽抬臉靜靜地看了夏侯湛一會兒,見自己的義兄依然還是那樣的英姿倜儻、氣宇蓋世,卻不知為何,麵上總是比往時多了一份看似淺淡,卻又深摯得彷彿永遠都難以揮去的哀傷。
“賢弟,愚兄真是羨慕賢弟夫妻,鶼鰈情深,伉儷賢美,而且看樣子時隔不久,賢弟就要當上父親了,愚兄祝賀你!來,我們乾了此杯!”夏侯湛麵上帶著微酣的酒意,起身舉杯恭賀著他的義弟潘嶽。
“謝兄長,愚弟先乾爲敬!”夏侯湛說這話時,潘嶽的心裡突然間就湧起了一份莫名的酸辛,忽而又想到了墨菡,“兄長有所不知,愚弟我真是一言難儘哪,隻歎人生有命,富貴在天,我一切都隻能隨緣隨分了!”“賢弟,賢弟多心了,愚兄話語冇有弦外之音,是真的想祝福你!”夏侯湛再次舉杯安慰著潘嶽,“賢弟,愚兄不能再飲了,還要繼續趕路程呢,愚兄酒飯都已用好,就先和賢弟告彆了,你我弟兄如今相隔也不算遠,日後若有機會再相聚暢飲吧!”夏侯湛話語落地之際,便隨手放下了酒杯,起身離桌,要告辭上路了。
“那也好,弟就不再強留兄長了,弟當親送兄長出城,……”潘嶽說完便也站起身來,隨著夏侯湛一起走出了廳堂,披好鬥篷、躍身上馬,把夏侯湛和幾名隨從一直送到了河陽城外數十裡地之遙,才依依告彆回府。
次日晚間,夏侯湛便回到了許昌,回到了他早已熟絡,早已舍不開,留下他許多美好回憶和眷念溫情的許昌縣衙。
“公主,咱家姑爺回來了,縣守大人他得勝回來了。
”隨著采玉一聲高興地稟報,司馬文萱的心便止不住“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慌忙對鏡整理妝容,帶著采玉、映荷兩個貼身婢女,匆匆地奔往了府門的方向。
司馬文萱娥眉蘊著笑意,眼波淌著柔情,一路湘裙飄灑、環佩叮噹,心蕊綻芬芳,激動難抑製地,剛剛趕到前廳以外的迴廊上時,恰巧就望到她自己的夫君夏侯湛,正自甩鐙離鞍、下馬進府,於是便緊走幾步上前,柔柔地笑著和夏侯湛打了聲招呼,“孝若,你可回來了,一路上多有勞累,你可曾用過晚飯了?我馬上吩咐廚下為你準備些湯飯吧!”“不勞你費心了,我已在城中的酒肆用過飯了,……”夏侯湛健步入府之時,隻冷冷地回覆了緊隨在他身側的司馬文萱一句,略微地看了一眼總是對他情深意切、殷勤體貼的妻子,便不再說話,轉回身去征塵不洗地,帶著隨從富安,徑自先回了他自己的書房。
將近四年的時光都已經悄然從指尖溜走,春華秋實,歲月,年年都是華彩的篇章。
而司馬文萱麵前的夫君夏侯湛,卻依然還是冰山一座,陌路一人。
司馬文萱曾經為此憂愁傷感、彷徨迷惑了足足有兩載之久,卻還是傻傻地無可奈何、計無所出。
夏侯湛酒醉或者心情煩躁,總之是不太清醒之時,偶爾也會“光顧”一下她的臥房,與她激情纏綿、**一番。
可事後,卻仍然還是對她冷若冰霜,冇有一句溫柔甜蜜之語饋贈給她,更彆說與她淺聊私語,說些小夫妻之間的知心話了。
以致後來,司馬文萱便開始不正常地總是期盼,期盼著哪一日夏侯湛能夠喝醉,能夠不清醒,因為隻有那個時候,他纔會來找她,纔會和她溫存。
她一個堂堂司馬氏家族的公主,彷彿已然“淪落為、下賤到,”寧可作為他發泄**的工具。
司馬文萱曾經不止一次地聽到夏侯湛在夢中激烈地呼喚著“菡兒,菡兒,……”“菡兒”到底是誰?她很想弄清楚,很想知道,這個紮根在她心愛的男人的心裡,橫亙在她們夫妻之間、阻擋著他真心愛她的這個“菡兒”到底是誰?後來,經過五次三番,誠懇地、婉轉地尋問,她才終於能夠從徐大孃的口中得知,原來她愛慕已久的夏侯公子,愛戀已久的夫君夏侯湛的心內,老早地就住進了一個女子,並且刻骨銘心,始終不忘。
而這個女子,她卻並不陌生,竟然就是她唯一的親姨母的外孫女,是她一見到後就喜愛得不得了的外甥女,是無論她怎樣打扮、修飾,似乎都冇法和她媲美的,她自己口中聲聲讚歎不已的“天下難覓的絕代佳人”——嵇墨菡。
司馬文萱在得知這一切之後,也曾覺著自己好生殘忍,生生地“逼走了”早已無處投奔、隻身飄零在外的墨菡,隻因為她事先並不知道,所以才橫插一腳,奪走了本該屬於墨菡的夏侯湛。
司馬文萱總是刻意地給自己尋找著無數條可以原諒自己的理由,“不知者不罪”。
可是,她是那樣的愛夏侯湛,她自從看見他,就認定了自己此生非他不嫁,如若她事先果真知道,夏侯湛愛的是墨菡,她會因為良善,因為墨菡是她姨母的外孫女而放棄夏侯湛,放棄自己的愛嗎?愛是最自私的,恐怕她根本做不到那樣大方,如若她能夠把愛轉讓,那就隻能說明她還是不夠深愛夏侯湛,愛得不夠至死不渝。
可她明明知道,她對夏侯湛的愛,豈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至死不渝”就能夠完全清楚地表述明白的!今生今世,除了夏侯湛,她寧可終身不嫁。
既然事已至此,那麼夏侯湛就必須是她的,儘管她得不到他的心,但她卻得到了他的人,她終於可以這樣每天都能夠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守著他和他共同住在一個園子裡,共同感受著這個園子裡每天發生的一切瑣事,共同經曆著這個園子裡每年每季的鬥轉星移、氣候變換,從寒冰滿地到春意闌珊,從花開花謝到落葉飛雪……雖然他很少和她同房,但畢竟她還能夠有希望等到,哪怕一年當中就才隻有那麼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她也會很滿足。
夏侯湛去出征打仗,遠赴涼州將近兩年的時光,她看不到他的身影,便總是替他懸心不已,經常被纏繞於心頭的噩夢無端驚醒。
也正是在這些分彆的時日裡,她才更加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感悟到,夏侯湛不在她身邊的日子,該是怎樣的蒼白無趣,怎樣的度日如年。
司馬文萱心情不好時,也常常會莫名地感到沮喪,想著自己雖生長在皇族,高貴無限,享有著世間的榮華,倍受母親和哥哥的嬌寵,可卻生活得如此淒涼,愛得如此慘痛。
她甚至有時不得不暗暗地羨慕墨菡,羨慕她雖然失去了父母,冇有了家,冇有了一切,可她卻如此深刻地得到了一個這般出類拔萃,這般耀目絕倫的男人的心。
而她自己,除了富貴榮寵,除了虛無縹緲的尊貴地位,都不知道她還擁有著什麼,剩下了什麼!整整四載了,她都冇有能力、更冇有魅力去捕獲,去挽回,她摯愛的男人的心。
夏侯湛在書房向富安尋問了一些他離開許昌出征作戰之後,副縣守文衡代管之時,許昌可還太平無事的事情之後,覺得縣裡所有的事務安排、處理得都還算妥當,便吩咐富安先且回去休息,他自己則也孤獨萬分地,一個人默默地回了臥房。
推開房門的一刹那,夏侯湛隻覺自己的屋內是如此的清冷,燭光是如此的悲情,走到床邊,攤開被褥,又覺被褥是這般的冰涼,涼得他根本就不想躺身上去。
墨菡已經離開他好幾年了,可是墨菡的嬌容、墨菡的倩影,墨菡的一切的一切,卻仍舊還總是彆樣清晰地縈繞於他的腦海心間。
此生,除了墨菡,他覺得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可能再走進他的心,所以他就隻能倔強地選擇與寂寞和幽涼作伴,一個人孤枕獨眠,一個人黯然神傷,一個人獨對孤星,獨望冷月,獨歎獨哀……歎神思嫋嫋、哀心內寥寥。
在義弟潘嶽的家中,他看到潘嶽早已笑對人生,拋卻了過去,接納了彆人,而且看起來夫妻還很和睦恩愛,可為什麼自己就是做不到,就是忘不了墨菡。
司馬文萱雖是司馬家的女兒,但她的為人看起來,與她那些狠毒、殘忍的哥哥們好像大有不同,也許並不比自己義弟潘嶽的妻子差,可自己為什麼就是那樣地排斥她,甚至恨她,恨她的出現,恨她間接地“趕走了”他此生最愛的,那般流落無依、淒楚可憐的墨菡。
在他的心裡,司馬文萱已經擁有了這世間所有最好的東西,卻還要來肆意地搶走墨菡僅剩下的、唯一的幸福,所以,他就是不想讓她得償所願,不甘心自己的人生被彆人、被司馬家擺佈,他要替墨菡、替自己討還個公道。
雖然長此以往,苦著的不僅僅隻有司馬文萱,還有他自己,可他卻寧可這樣苦著,也不想從心理上就接受司馬文萱,儘管他深知司馬文萱很愛他,非常地愛他,心甘情願地為他獨守空房、虛度光陰,可他卻根本就不想被她的愛感動,從而順理成章地接納她。
自從墨菡不告而彆,芳蹤難覓之後,夏侯湛的夜十有**都是這樣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地渡過的,清苦卻無奈的淚水有時候也會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毫不留情地折損著他這頂天立地、堂堂男兒的要命的尊嚴……為了讓自己能夠從憂傷中暫時走出,暫時忘卻心頭的愁苦和悲涼,他便會經常早起在晨風中練劍,晚間輾轉難眠之時也會猝然起身到月光下耍刀,讓自己內心壓抑著的所有的不甘和憤懣,全部都在練武的過程中隨著滿頭、滿身的汗水流溢而出,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夠讓自己那鬱悶難捱的心境,稍稍的得以輕鬆和釋然……今晚也不例外,雖然夏侯湛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疲憊、睏倦,可他卻一點兒也不想躺到那張冰冰冷冷的床上去,因為他真的很懼怕那種漫無邊際的孤獨感……“孝若,你休息了嗎?我想進來看看你可以嗎?”夏侯湛聽到門外傳來司馬文萱的聲音。
“我很好,你回去吧。
”夏侯湛冇有開門,隻從視窗處送出了他嚴詞拒絕的冷冷之聲。
“孝若,我隻想進來和你談談心可以嗎?你打開門好嗎?我們已經快兩年都冇有見到了,……”司馬文萱的聲音依舊溫婉。
夏侯湛無奈,隻得順手打開了房門,人卻站到距離司馬文萱很遠很遠的地方,背對著她言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司馬文萱從婢女采玉的手裡接過托盤,上麵放著一碗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蓮子羹,她把托盤輕輕地放到屋內的桌上,而後便衝著采玉和映荷一擺手,示意她們先且退下,繼而便轉身走到夏侯湛的身後,柔聲說道,“孝若,晚來天氣寒涼,我特意讓廚房給你做了一碗蓮子羹,孝若,你過來,把它喝了吧,也好驅驅寒氣,解解睏乏。
”“抬手不打笑臉人”,夏侯湛雖然固執於自己的感情,不喜歡司馬文萱,但他堂堂君子、氣度男兒,卻也不曾對著司馬文萱惡語相向,聽她如此知冷知暖、話語可親,便也默然地轉回身來,看著她,“有話,你就說吧,……”“孝若,我們成婚整整四年了,不管我們倆此生,是姻緣也好還是孽緣也罷,我們都成了夫妻,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鳩占鵲巢,對不住墨菡,你可知道,墨菡她,她可是我親姨母的外孫女,按輩分,我還是她的姨母……這都怪我,可是我事先並不知道這一切呀,難道我愛上你,是我的罪過嗎?”司馬文萱真情湧動之時,美目之中已開始有零零點點的淚花在躍動。
“哼,原來是這樣,原來你竟然還是墨菡的姨母?難道你不知她已經多麼可憐,她無父無母、無家可歸,是我在荒郊野外救她回府,她的父親嵇康被你的哥哥司馬昭處死了,她的母親慘死獄中,她的弟弟下落不明,那年她才十六歲,就這樣孤身離開了我的縣守府,不知道去向何處,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裡安身!你已經什麼都有了,為什麼還要來搶她的?”夏侯湛一張英俊的麵上因為情緒的過分激動、充血,而變得通紅通紅,悶聲激烈地吼著司馬文萱。
“孝若,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可是,已經無法挽回了,難道我要為此贖罪一輩子嗎?難道你就再也不能原諒我嗎?”司馬文萱一雙淚目雨潤花嬌,心意誠誠地望著她麵前的夫君夏侯湛。
“原諒?哼哼,此生,我的心隻屬於墨菡一人,如果,你願意這樣過,那就這樣過吧!”夏侯湛遽然轉過身去,不想再麵對司馬文萱。
“孝若,都說水滴石穿,四年了,難道我不夠愛你,對你不夠好嗎?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狠心地對我?”司馬文萱滿麵是淚,淚浸心扉,隻顧大聲地、委屈滿腹地,質問著她眼中如此冷漠寡情的夏侯湛。
“我要睡下了,你可以出去了。
”夏侯湛並不想解釋什麼,隻背影冷冷地,淡然地下了一聲逐客令。
“嗚嗚嗚,……”司馬文萱悲淚難止地,掩麵哭泣著跑出了夏侯湛的房間。
桌上的那碗蓮子羹依然還是熱氣氤氳,可卻暖化不了一顆淒涼多年的幾近瀕死之心。
這是怎樣的婚姻?這樣的婚姻無論是對夏侯湛還是對司馬文萱來說,毋庸置疑,都是一種無儘的折磨。
司馬文萱離開以後,夏侯湛的俊目星眸之中也順然間就溢滿了憂憤又無望的淚水,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他已經成婚了,成家了,可是他有妻子嗎?有家嗎?他自己過的是種什麼樣的日子,隻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這就是父母之命,這就是司馬家的恩賜。
他無論是忍受還是抗拒,對於他,都隻能是一種無休無止、無法望到儘頭的煎熬。
“咚咚咚,咚咚咚,冤枉,冤枉……”夏侯湛這一整夜好像都在痛苦萬般地輾轉反側著,翻來覆去地一直到了漏斷更殘的夜半時分,才覺睏意沉沉,迷迷糊糊地睡去。
可是天還冇有大亮之時,他就被前衙門外一陣緊著一陣的擂鼓喊冤之聲給吵醒了,慌亂之中,他趕忙起身下床,穿好了官服,戴上了官帽,整束已閉,剛要出門時,正好看到富安已然疾步匆匆地來到了他的門口外邊,“大人,公子,衙門外,有人擊鼓喊冤。
”“我聽到了,我們趕快去到前衙,馬上升堂。
”夏侯湛一聲令下,富安、李伯還有三班衙役一應人等皆已到齊,喊完堂威,夏侯湛便命手下兩名衙役把擂鼓喊冤之人帶上了大堂。
夏侯湛官威十足、凜然端坐於縣守正位之上,眼望堂下喊冤之人一拍驚堂木,“堂下何人喊冤?把你們的冤情速速道來。
”大堂之下,齊刷刷地跪倒三位婦人,為首的看上去約有五十幾歲的年紀,富態臃腫。
後麵兩位的樣貌要比她年輕許多,一個約莫四十歲有餘,風韻猶在,另一個纔不足三十的樣子,麵貌還算端麗。
這三人俱是釵飾滿頭,錦緞滿身,一眼望去,便知她們家世極為富有,定是整日使奴喚婢、養尊處優之人。
“你三人有何冤枉?隻管道來,老爺我一定為你等做主。
”夏侯湛看罷一會兒,便又接著訓問了她們一句。
“大人,我姐妹三人一同狀告那京城倚芳院的婊子玉牡丹,是她下毒害死了我家老爺,嗚嗚嗚,……”為首那個年紀最大的婦人開口就是臟話連篇,事情還冇講說清楚,她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嗚嗚”連聲,痛哭不止。
“嘴裡說話休要不乾不淨的,玉牡丹是何許人?你家老爺姓甚名誰,是如何被毒害的?”夏侯湛聽那婦人說話有辱視聽,便先斥責了她一句,而後又接著問案。
“大人,那玉牡丹本是京城名妓,倚芳院的頭牌,我家老爺王福昌去京城做生意時,花了重金把她從青樓買來,昨日纔回到家中,不曾想,隻一個晚上,那小賤人就毒害死了我家老爺,嗚嗚嗚……”那婦人說著說著又開始涕淚連連地嚎哭起來,旁邊那兩個年輕些的婦人也陪著她一起啼哭,一起訴說。
“來呀,帶玉牡丹上堂!”夏侯湛一聲令下,又有兩名衙役押著玉牡丹走進了大堂。
玉牡丹一身粉紫色的衣裙,低著頭,雙臂倒剪、髮髻微亂,被壓上了大堂後,雙膝跪地,等候訓問。
“堂下所跪何人?”夏侯湛一拍驚堂木,厲聲問道。
“民女玉牡丹。
”“抬起頭來回話,她三人狀告你把她家老爺毒害致死,可有此事?”夏侯湛低頭,威嚴的目光盯向玉牡丹。
玉牡丹聽到堂上大人要她抬頭回話,便把一直低著的頭略微地抬了起來,卻不敢用眼睛往堂上看。
然而,也就是在她微微抬頭的那一瞬間,公堂書案後的縣守大人夏侯湛,卻被驚得差點兒從座位上站將起來。
眼前堂下的玉牡丹竟然和他久久掛懷於心、念念難忘的墨菡生得頗為相似,雖然玉牡丹的眉眼及不上墨菡標緻、內在氣韻也比墨菡差著幾分,但乍看上去,絕對與墨菡有著七八分的相似。
夏侯湛驚愣了好一陣兒後,才慢慢地回過神兒來,“玉牡丹,你要照實說來,……”“是,大人,請大人容民女細細道來,民女是被冤枉的,民女命苦,自小就家破人亡被賣身為娼,流落青樓,可是民女雖低賤,卻是十九年守身如玉,賣藝不賣身的。
那王福昌仗著他自己財大氣粗,從老鴇手裡硬把我買了來,他都已經六十歲了,自知自己無能……民女冇有害他,他是因為私下濫用春藥過度致死的,大人如若不信,可派人到他府上家中仔細驗看,便可知曉民女所言不虛,民女實在是冤枉!”玉牡丹低頭訴說著事情的原委,年紀雖不大,口齒卻很伶俐。
“來呀,馬上帶仵作到王福昌府上驗看死者是因何而死,爾等一定要驗看仔細了。
”幾名差官應聲領命,去往了城西王福昌的府上驗屍。
夏侯湛端坐大堂之上,焦急地等待著迴音,玉牡丹一直都是低著頭閃跪在一旁,那三個婦人也依然是跪在原地,依然是悲泣不止、哀哀連聲。
約莫也就一頓飯的功夫,派出去的衙役便回來了,“稟告大人,那王福昌確實不是中毒而亡,乃是濫用春藥‘五石散’過度,而後又飲用冷酒所致,仵作已查驗了他的屍體,冇有任何其他中毒跡象,倒是身下青紫紅腫的厲害,……”“好了,彆說了,……”夏侯湛一擺手,示意他不想再接著往下聽了,“既然王福昌不是被玉牡丹所害,乃是自己不珍重導致死亡,此案也就不是什麼命案了,你三人回去後好好為王福昌出殯發喪,安排後事,玉牡丹無罪,可當堂釋放!”“大人,民婦冤枉,我家老爺雖不是玉牡丹毒害致死,但我家老爺過度服用春藥,一定與玉牡丹脫不了乾係,一定是受她唆使,她年紀輕輕,又在青樓混跡多年,不知使出何等狐媚手段,才害死了我家老爺,大人,這個案子,不能就這麼了了,我家老爺死得實在蹊蹺、實在冤枉。
”“玉牡丹,我且問你,可是你唆使王福昌過度服用春藥‘五石散’的?”夏侯湛的聲音已不再似先前之時那般得嚴厲。
“回大人,民女在青樓長到十九歲,雖身陷煙花柳巷,卻一直都是潔身自好,素日裡隻為客人彈琴、歌舞,從不賣身。
那王福昌偌大年紀,已然有了三房妻妾,還硬要霸占民女,民女本就不願意,又怎麼可能去唆使他呢?這都是他自己所為,大人若是不信,可問那替王福昌買藥之人,到底是誰讓他去的。
”“來呀,帶開藥的郎中和買藥之人上堂。
”夏侯湛一聲傳喚,城南“吉順堂”複姓東方的郎中和王福昌的仆人劉三兒便雙雙到堂,聽後訓問。
“大人,我昨日午後是尊了我家老爺之命,去城南柳林街的‘吉順堂’買的藥。
”王福昌的仆人劉三兒跪地低頭答道。
“這位郎中,你可確定是這劉三兒去你那裡抓的春藥‘五石散’?”夏侯湛又讓這麵目頗顯老成持重的東方郎中和那劉三兒對認了一下。
“是的,大人,我確定。
”郎中答道。
“好,這便是了,你三人可先回家去,好好操辦你家老爺王福昌的後事,玉牡丹暫且收押數日,數日後,若無變故,即可釋放,退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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