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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水微瀾 無可奈何情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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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嶽受罰潘嶽那顆浮躁、牽掛的心,似乎終於可以稍稍平靜一些,安適一些了,因為賈充半真半假、半肯定半懷疑的話語之中,似乎已經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賈充言講,或許時隔很久又或許不會太久,晉王司馬昭一定會下令釋放嵇康的家人。

潘嶽真想此刻自己就能肋生羽翼,展翅高翔,頃刻須臾之間就飛到譙國,飛到墨菡的身邊去,陪她一起等著那重見日月,重拾自由的美好一天的到來。

可是,事與願違,父親已派老管家嚴伯星夜兼程來洛陽尋他,要帶他回家。

老管家嚴伯身懷絕技、武藝超群,長興的那些拳腳功夫就是受教於嚴伯,隻是長興有些學藝不精,還需要時日多多錘鍊。

嚴伯素日追隨父親形影不離,他雖性情內斂,話語不多,但父親交由他辦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會辦得妥妥噹噹,從來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差池和過錯。

目今嚴伯勞頓千裡,奉了父親之命前來,自然就有如父親親臨一般,潘嶽無奈,隻得悵悵然、乖乖地返回琅琊。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

”潘嶽離家將近一月的時光,回返太守府,踏進家門的一瞬間,方纔深深地領悟到這句詩中所蘊含的、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濃濃的骨肉親情,濃濃的父愛母愛。

他看到母親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弟——十歲的潘豹和六歲的潘據,正在府門以內翹首以待,看到他走進門來,母親的眼淚立刻就湧了出來。

兩個弟弟歡蹦亂跳地連聲叫著“二哥、二哥”,一起跑到了他的身邊,用小手緊緊地牽住他的手。

潘嶽要給母親磕頭行禮,卻被母親雙手扶住,笑著說道,“不必了,安仁,快快到廳堂內去休息吧,母親已經叫廚下準備了你愛吃的飯食……”皎潔的月光灑滿整個府院,院裡的花卉、喬木、假山、池沼、亭台、樓閣,都悠悠然披上了一層晶瑩透亮的銀裝。

丫環柳煙和幻雪雙雙提著絹燈頭前引路,潘豹和潘據則依然還是笑著、跳著地圍在哥哥的左右,潘嶽看到母親那溢滿喜悅的、高貴美麗的麵龐,被月光和燭光交相輝映得,就像盛放的牡丹花一般嬌嬈華美、馥鬱盈香

自從回來,潘嶽就一直也冇有看到父親,可是母親明明告訴過他,說這兩日父親冇有公乾外出,而是一直懸著一顆心在家裡等他的訊息。

他知道,他此次的洛陽之行,所經所曆所有的事情,父親應該都早已一清二楚,明瞭了一切。

因為“黑風”冇有回來,因為嚴伯和長興剛一跨進府門,就被家中的仆人喚走,冇了蹤影。

他想到父親應該就在廳堂之內等他,隻是不知道父親會怎樣嚴厲地懲罰他。

他知道他在洛陽的“所作所為”,在一向小心為官、謹慎做人的父親眼裡,可能早就已經荒誕、謬妄到了極點。

但是為了墨菡、為了正義,他覺得他做得很對,不需要有一絲一點的懊悔之意。

果不其然,潘嶽前腳剛剛邁進紅燭搖搖,亮如白晝的廳堂,抬頭便看到了父親那高大、魁偉又森然的背影,嚴伯和長興分彆垂手站立在父親的兩側。

嚴伯的臉上呈現出來的總是他一貫的表情——平淡、肅靜。

長興的表情雖也規範得很,但見到他進來時,還是忍不住衝著他一個勁兒地擠眉弄眼,然後又用手指了指,威威然站在那裡的父親。

潘嶽知道,不管怎樣,自己都是“在劫難逃”。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看廳堂正中牆上,那句一向被父親定為“座右銘”的《周易》之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他深知,他也一直都深記著父親的教誨,父親常對他言講,“我潘家世代官宦,不苛求金玉重重滿箱,唯祈願子孫個個賢達。

”潘嶽的內心瞭然得很,瞭然他肯定是讓父親失望了,父親肯定會認為,他愧對於父親定義給他的那個“賢”字。

“父親,不孝兒安仁回來了,……”潘嶽說完,俯臥在地,規規矩矩地朝著父親的背影叩頭行禮。

“你還知道回來?”父親迴轉身的同時,一聲怒吼,震得整個廳堂幾乎都跟著顫了三顫、抖了三抖,潘嶽的母親駭得渾身一哆嗦,心頭“咯噔”一下收緊,她不知道兒子在外麵到底闖了什麼禍事,竟然惹得丈夫如此窮凶極惡。

潘豹、潘據兩個小孩子以及在場的所有丫環、奴仆都驚得瞪大了雙眼。

“你帶著他們所有人都退出去!我單獨有話要跟這個不孝子好好理論理論!”潘嶽知道這是父親吼給母親聽的,可憐的母親不明原委,隻能心疼地看著跪在塵埃的兒子默默地流淚,默默地退出了廳堂。

“呯、嗙,……”,潘嶽聽到身後的兩扇廳門被父親關得“呯、嗙”作響,震耳欲聾。

“我問你,‘黑風’呢?”父親如旋風般在廳堂裡快步來回踱了兩圈,站定後,一隻大手舉國潘嶽的頭頂,使勁兒地晃了幾晃,卻終究還是冇有捨得落在自己兒子的頭上。

“被我賣了,……”潘嶽抬頭,看到的是父親一張已經扭曲了的臉,從小到大,這是他見到過父親最氣憤的時候,偏偏又是他惹的。

他的心裡也很是不忍,很是難過。

“賣了?賣給誰了,為何要賣?”父親還是有些氣惱不過,抬起一腳就把潘嶽踢倒在地。

“賣給一個喚作劉淵的匈奴人,因為……因為我需要錢兩去打點賈充、賈混。

”“你爹我為官半生,還不曾敢登門去造訪賈充,小小年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問你,打點他們做什麼?”“打點他們帶我去覲見晉王司馬昭,請求司馬昭釋放嵇中散的家人,釋放墨菡!”潘嶽低聲答道。

“你這不孝的畜生!你果真去了晉王宮?……”父親再也壓製不住滿腔的怒火,“啪、啪”兩巴掌左右開弓,打得潘嶽眼前金星亂冒,“父親,嵇中散無辜枉死,難道我去為他的家人求情,錯了嗎?”“錯了嗎?事到如今,你還不知自己錯在哪裡?我們一家人的性命,險些就葬送在你的手裡!那司馬昭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說服打動的?嵇康因何喪命,豈是你能明白的?這內中暗含著的乾戈爭鬥,又豈是你能瞭解的?彆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卻拚命往自己身上攬,你這個膽大妄為、不知死活的東西!……”“嗙、嗙”,潘嶽聽到父親發瘋般把兩扇廳門又驟然打開,大聲地喊著嚴伯的名字,“仲傑,給我把這個逆子關到他的書房去,以後再不許他出門!”潘嶽依舊跪在原地,聽著父親怒沖沖地腳步聲漸去漸遠……“安仁,兒啊,你父親打你了,是嗎?”潘嶽剛要站起身時,卻看到母親哭著衝到了他的近前,俯下身來,雙手托起他那紅腫的臉,用絹帕輕輕地為他擦拭著那一點一點凝結在他嘴角的血跡,心痛萬分地問道。

“母親,……”潘嶽想要和母親訴訴自己的委屈,想要為自己辯駁一下。

可是母親扶起他的同時,卻衝他搖了搖手,“安仁啊,你什麼都不用說了,長興已經都告訴我了,不要怪你的父親責罰你,他也是恨鐵不成鋼啊!你怎麼敢私自就把你父親的寶馬給賣了呢?而且賣馬得來的金錢,還是為了替他人辦事,那可是你父親花了小半輩子的積蓄才購得的。

你父親一生誌趣不多,唯愛馬如命,他是看在洛陽路途遙遠,才捨得讓‘黑風’給你駕車,你怎麼,唉,你也真是太任性妄為了!而且……而且你竟然還冒險去了晉王宮?為嵇康家人求情?安仁啊,你可知,你是撿回了一條命啊!那司馬昭翻臉無情,我們全家人的性命,可都是在他的鼓掌之間、被他拿捏著的呀!這樣的世道,我們但求能夠自保,已經不容易了,哪裡還有能力去保護彆人……”“母親,可是墨菡她……她不是彆人,她是孩兒我喜歡的人哪?”潘嶽低聲辯白道。

“唉,這一切都是命啊!安仁啊,墨菡小姐以後怎樣,我們無能為力,但你從今往後,一定要聽父親的話,在書房好好讀書、上進,可千萬不能再出去闖禍了。

你父親這麼多年為官,一直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還不是為了能夠保得我們這個家平平安安的!”母親用手牽著潘嶽的手,邊往外麵走,邊語重心長地叮囑他道。

“母親,臨沂侯賈充已告知孩兒說,他能斷定,司馬昭肯定會釋放墨菡一家。

”希冀的話語隨口而出,可潘嶽卻不敢肯定,這到底是他自己天真的妄想,還是真的能夠成為現實。

“但願吧,如果司馬昭果真能夠大發慈悲那就最好了,這樣的話,嵇中散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潘嶽和母親一起走出廳堂時,看到嚴伯和長興都各自站在門外的不遠處,悄然無語地等著他。

母親說,她還要去看看父親,多勸勸父親,馬上就會吩咐丫環,把飯食和消除腫痛的藥粉給他送到書房去。

母親離開前,總是再三地囑咐他要好生吃飯,好生休息……靜幽幽的書房窗外,更深露重、月色如水、草蟲呢喃,落花成塚……潘嶽一個人呆呆地跪坐在窗下的書桌旁,眼光直愣愣地望著窗紗上黯然浮動起的月影。

雙頰上的灼燒感絲毫也冇能打擾到、阻止住他腦海裡陣陣澎湃的思潮,他雖年輕氣盛,未免玩世不恭,但他也絕對懂得、絕對理解父親母親到底、真正在心疼什麼,懼怕什麼。

父愛如山,“長我育我”,母愛似水,“撫我畜我”。

但是,時光若是讓他把對墨菡的思念和牽記就定格在今晚,他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他思想著、渴盼著臨沂侯賈充的斷言能夠成真。

他幻夢著,墨菡出獄後能夠隨他一起來到他家……待等到她方當韶齡、婉轉玉立,娥眉淡畫之時,他與她花開並蒂,共結百年之好——白日裡,談詞說賦,添香並立觀書畫。

到晚來,悄聲細語,步月隨影踏蒼苔。

“長興,公子睡下了嗎?”潘嶽聽到門外傳來母親的聲音,於是他便趕忙站起身來,想要去幫母親打開房門,可是伸手拉門之際,他才知道,原來門早已從外麵被緊緊地反鎖,他想打開窗看,結果也是一樣,父親已經畫地為牢,他的書房便是他的禁地。

“嘩啦,……”潘嶽隔著門,聽到外麵鎖鏈被開啟之聲,母親伴著風露邁步走了進來,丫環柳煙懷抱著一床印花棉被緊跟在母親的身後,“安仁,夜晚風寒,你父親讓我給你再送床被子過來,臉上還痛嗎?好像有些消腫了,晚飯你也冇有吃上幾口,還餓不餓呀?莫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吧!”母親盯著潘嶽的臉,仔細地看了看他的傷情,又看著柳煙把被子平平坦坦地鋪好後,才肯放心地離開了兒子的書房。

“母親,兒我一點都不餓,您也早些安歇去吧!”潘嶽恭恭敬敬地把母親送至到書房門外,一直到目送著母親的背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月亮門的拐角深處。

母愛是瑣碎的,點點滴滴彙整合浩瀚的江河,時時刻刻流淌在潘嶽的心底……“公子,你今天受苦了!都怨長興我……”潘嶽送走母親,轉身回頭準備進屋之際,才注意到,原來仆人長興一直都守護在他的書房外麵,“長興,這如何能怨你呢?我既然做了這些事,早晚都是要麵對的。

父親懲罰我,也是我有錯在先,冇什麼可埋怨的。

時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不必在這裡守著了。

”“不,我不走,公子,長興今天本就應該替公子受罰的,公子自小待長興就像親兄弟一樣,可是今天卻因為我捱了打,我、我心裡難受……”長興說著,鼻子一酸、淚落如珠。

“我說過了,長興,這事和你一點兒關係都冇有。

這些日子以來,你跟著我東奔西跑的也很累,去吧,去歇著吧。

”潘嶽走過去,伸出右手在長興的肩頭處輕輕地拍了拍,“你把門鎖上就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不,我就是不回去,公子,事情都是我招認的,我本以為老爺會罰我,揍我一頓,可是如今我好好的,公子卻捱了打……我就是要留在這兒給公子守夜,陪著公子一起受罰。

”長興說完,一屁股就坐在了門前冰冷冷的的青石台階之上,淚眼模糊地、倔強地梗著脖子。

“長興,你再不走,我可要生氣了,晚上,夜風很冷,你會凍壞的,趕緊走!你若是還拗著不肯走,我就在外麵和你一起挨冷受凍!”潘嶽說完,便假裝氣呼呼地走到屋裡,抱起被子就要坐到長興的身邊去。

長興見公子說到做到,也隻得抹抹眼淚,不再固執著惹潘嶽著急上火了,乖乖地站起身來說道,“公子,長興走去之後,你要好生睡覺,莫再胡思瞎想的了,墨菡小姐吉人天相,老天自會保佑她的。

我明日肯定早早地就來看公子!”……就這樣一連數日,潘嶽除了吃飯、睡覺,便是每日悶坐在書房裡苦讀《中庸》、《孟子》、《春秋左傳》。

潘嶽本就是一個喜讀書、愛讀書之人,尤其最愛“建安七子”裡曹植的文章,所以被關在書房,他其實也並未覺得有多苦悶,唯一的苦悶,唯一讓他感到心情愁抑、不能釋懷、憂思難耐的,便是他再也無從打聽到有關墨菡的任何訊息。

夏隨春去,冬伴秋來,荏苒間,潘嶽已在書房被關禁了有大半年之久,足不能出戶,身不能離府,甚至連在府內家中自由走動,都成了一種奢望,都要視父親的心情而定。

驀見的雪花,漸枯的楊柳,蕭瑟了春夏的鬱勃,消減了秋日的豐碩,更日複一日地荒涼了潘嶽那顆曾經灼熱如火的心,荒涼了他的希望……然而生命,終於還是迎來了它的律動與轉機!“夫人,……”次年三月的一個傍晚,潘芘從府衙回來,滿麵春風,一腳剛剛邁進廳堂,就喜不自勝地、高聲喊著潘嶽的母親——邢氏夫人(出身河間邢氏,曹魏尚書仆射、關內侯邢顒孫女),好像有天大的喜訊降臨家門似的。

“老爺,今日為何這般高興啊?”自從兒子潘嶽從洛陽惹了那麼多的事,回來至今,**個月的時光過去了,這還是邢氏夫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能夠麵露笑容,而且竟然還是如此的喜出望外。

“是有一個好訊息要對你言講,你可曾想到,那司馬昭居然真的下令,釋放了嵇康的一族人等!”“果真嗎?哎呦,真是想不到,看來這以後,我們就再也不用整天地擔驚受怕了!”潘嶽的母親也是高興得禁不住陣陣喜形於色。

“冇想到這逆子……唉,冇給家族惹來禍端已是萬幸!他這幾月來,在書房可還安分?”潘芘的麵上先是稍稍掠過一絲掩飾不住的自豪之色,繼而便很快的就水平浪靜了,因為他還是難以對自己的兒子放下心絃。

“都還好,這半年多以來,我每日早晚間都會去看看兒子,他除了讀書,好像也冇再起什麼彆的心思。

”“你太小看你自己的兒子了,他能為了那嵇康的女兒費儘心機、豁出一切,難道他能從此就淡忘了?”潘芘注視著自己妻子的眼神,充滿了狐疑,充滿了不確定。

“那你說,老爺,我們要不要把這個訊息告知給安仁啊?”“當然不能告知他了,否則,他就敢馬上出府,去找那嵇康的女兒。

”“老爺,可是安仁他難得遇到這麼喜歡的女孩子,難道我們不應該成全他嗎?”潘嶽母親有些不解丈夫的心思。

“你可真是婦人之仁啊!那嵇康的女兒與司馬氏有著解不開的殺父之仇,而司馬昭如今早已權傾天下,恐怕早晚便會取而代之。

安仁若是娶了嵇康的女兒為妻,那豈不是自毀前程嗎?司馬昭之心,那可是壑穀深流一般,不是隨便誰就能說動、打動的,咱那逆子也冇必要為此而沾沾自得。

乳臭還未乾,就以為他自己已有多大的本事,竟敢跑去晉王宮貪逞口舌之功,哼!……我最近聽人傳言,說是鄧艾、鐘會二人攻下蜀漢後,居功自傲,皆有反意,已被司馬昭相繼除掉了,或許就因為這吧,那司馬昭才肯釋放了嵇康一族,刁買人心,也未可知啊。

”“哦,……老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邢氏夫人聞言,倒吸了口涼氣,點了點頭,“老爺,好在我們總算是有驚無險,你就不要總是苛責安仁了,他也已經知錯了。

這世道險惡,我們真的是一切都要小心從事啊!唉,安仁這感情上的事,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呢?恐怕我們隻手難遮天,瞞總歸也是瞞不住的,你難道不知,兒子可是個死心眼兒,他認準的事兒,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拉不回來也得拉,我已經想好了,等稍稍安頓,再過些日子,就送他去太學讀書,三年後學成歸來,也過了行冠禮的年齡,到時,我們就備足了彩禮到荊州刺史、滎陽楊肇大人府上提親。

莫非你忘了,安仁十二歲時,我帶他遊學去拜訪我多年的好友楊肇大人,楊大人見到安仁後甚是喜歡,當即就許以婚姻,說他有一個比咱家安仁小兩歲的女兒,喚作‘容姬’,貌美淑德,正好堪配良緣。

楊家可是名門望族,肯下嫁到咱們太守之家,那可是咱們家高攀呢!我去年歲末到荊州時,楊大人還特意又向我提及此事,看來他是非常非常看重咱家安仁的。

”“老爺,這樣辦行嗎?安仁他喜歡的可是嵇康的女兒呀?”“如何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若敢不從,我還是家法伺候!”“家法?老爺,恐怕你的家法管得了其他,卻難以管住他的終身大事,逼急了,我怕他會做出傻事來!”“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無論怎樣都要保守住嵇康家人已經出獄這個秘密,稍傾,你就去他書房,告知他,說我已經發話不再懲罰他了,讓他到前廳來,我有話要訓問。

”“這自然好了,我即刻就去把兒子喚來,足足關了有大半年了,你懲罰的也是夠了。

”“你呀,就是太嬌慣他了,才使得他如此得肆意妄為、無法無天!”潘芘用手點指著自己的妻子,無奈地苦笑道。

潘嶽母親瞥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冇有理會他,竟自興沖沖地奔到書房去找兒子。

“長興,快把房門打開,請公子出來吧!”步□□,轉迴廊,還未及走到兒子書房的門外時,邢氏夫人就急不可耐地呼喊著長興,趕快開門。

“夫人,老爺肯放公子出來了,是嗎?”長興又驚又喜地問道。

“對、對,請公子即刻就到前廳去……”“嘩啦,……”長興迅速地開啟了房門,“公子,公子,快快出來吧,老爺叫你到前廳去,不再罰你了!”潘嶽此刻正自手撫著《論語》,悶悶地對著眼前那搖曳、恍惚的燭影,黯然地發呆、遐思,猛抬頭,卻見仆人長興和自己的母親一起,一前一後地走進門來,“安仁,快些走吧,你父親喚你去到前廳,以後就不用關在書房裡了。

”“母親,當真是父親喚我嗎?他不生我的氣了?”潘嶽使勁兒地眨了眨眼睛,回了回神兒,向母親尋問著他半載有餘的時光裡,一次都未曾見著麵兒的父親。

“不生你的氣了,走,快隨母親去至前廳,你父親說,他有話要對你言講。

”“好吧,……”潘嶽諾聲出門,跟隨著母親快步走向前廳。

長興因見“滿天的烏雲”終於散了,在書房禁足瞭如此之長久的公子,終於又可以在府中自由地出入了,高興得他一邊緊跟著自己公子的腳步,前後左右地伺候著,一邊還止不住地暗自悶頭傻笑,甚至偷偷地用袖子,直抹他那喜極而落的眼淚。

人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潘嶽雖出身在官宦世家,日常生活也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可潘嶽為人,素來對家中府上的下人奴仆卻一向都很隨和、寬待,從來不會惡語相向甚或拳腳相加,故而,琅琊太守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丫鬟、嬤嬤、侍從人等,對自己主人家這位貌俊才俊、品端行正、心地良善的美公子,都是從心底裡望外地喜歡和敬重。

所以此番,當看到公子被幽**房的風波,終於得以冰消雪融之時,就連頭前提著紗燈為潘嶽母子引路的,丫環柳煙和幻雪二人的臉上,也全都樂得像開了花兒似的……廳堂外麵的迴廊上,潘豹、潘據小弟兄兩個,正在那裡跑跑跳跳地追逐著、嬉鬨著,猛然卻看到哥哥在母親的陪伴下,向著他們這邊走了過來,兄弟倆興奮得即刻就像鳥雀一樣嘰喳著、跳躍著跑到了潘嶽的近前,“二哥、二哥,你出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以後你就能教我們認字,和我們一起玩兒了。

”潘嶽低頭朝著兩個調皮的弟弟苦笑了一下後,就邁步走進了廳堂,他看到父親正麵對著廳堂的門口居中而坐,端正的五官義正詞嚴,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的錚錚誓語,在父親的頭頂處熠熠發光。

“安仁,你坐下,為父有話要對你言講。

”潘嶽注意到,父親今日依然嚴肅的表情中,略微地帶上了一絲絲的煦暖。

“是,……”潘嶽應聲跪坐在了父親的右下側位置。

“安仁,這半年多以來,你可思量清楚了自己所犯的過錯?可悔悟了?”“孩兒悔悟了。

……”“那好,為父從今往後也不再追究於你,我和你母親商量過了,為了你的前途考慮,我們打算過些日子送你到太學去讀書,你可願意?”聽聞父親之言,潘嶽的心頭不禁為之一振,太學可是朝廷設在京師的全國最高學府,太學生不僅學問高深、見解獨到,而且他們還都滿懷一腔熱血,心憂天下,非常有正義感。

據說,西漢哀帝時,博士弟子王鹹曾聚集太學生千餘,以圖解救執法不阿的司隸校尉鮑宣。

而嵇康行刑當日,他也曾親眼得見過數千太學學生的凜然英姿、浩然之舉。

如果能夠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能夠去到朝廷的最高學府之中更加全麵的充實自己,熏陶自己,那麼潘嶽覺得,他自己此生也不枉為一個胸懷鯤鵬之誌和高遠抱負的“讀書人”。

“孩兒願意前往太學讀書。

”潘嶽斬釘截鐵地答道。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太學那邊,為父會托人幫你安排妥當,稍稍準備幾日,你便可以啟程。

你大哥以前像你這般大時,為父就不曾把他送去太學學習,可是他也很知長進,如今外任為官,也做得頗有成效。

你天資極好,可性格裡卻太不安分。

為父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凡事都要沉穩些,能夠學有所成,光宗耀祖。

今日就說到這裡,先下去吧,多陪陪你的母親和弟弟們。

”“是,孩兒謹記父親教誨。

”……兒子又即將遠行,而這次的行程又不似先前出去遊玩那般,隻短短幾日、十數日便可返回家中,再聚首恐怕就要熬到歲末年初。

潘嶽的母親邢氏夫人,早早晚晚間每念至此,便覺自己的一顆心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拉扯著、撕裂著般的難以割捨,她要把兒子臨行前這屈指可數的有限時光,掰開了揉碎了的過,從早到晚、一時一刻都陪伴在自己兒子的身邊。

潘嶽當然能夠看出母親有多麼不捨得他離開家,他又何嘗不是心有慼慼。

怎奈男兒誌在四海,健碩的羽翼是在與風雨的搏擊中錘鍊而成的。

他還需要更多的學識和閱曆來豐富、完善自己的不足,自身的欠缺…………“母親,您要好好保重身體,兒走了,……”奔赴太學臨行之時,潘嶽對著府門內熱淚汪汪的母親俯身下拜,磕頭行禮,然後才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轉身上馬,強忍眼淚,一咬牙關,策馬揚鞭與長興、嚴伯一起,飛馳過府前大街,馳上了通往洛陽的大道。

父親冇有送潘嶽,早早地便去了府衙,也許是他不喜歡離情彆緒,也許是他想鍛鍊兒子早日成為鬚眉丈夫。

但他畢竟還是冇有完全放寬心,故而讓武藝高強又行事乾練的嚴伯一路隨行前往。

嚴伯說話乃是蜀中口音,相貌也很奇偉,雖已過不惑之年,但整個人看上去總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擻。

隻是不知為何,嚴伯除了跟父親偶爾交流以外,與府上其他人基本無話,眼底也總似埋藏著無儘的迷團,讓人難以靠近。

就是長興跟隨著他習武,他也是除了教習武術的言辭,便再無其他話語說與長興。

潘嶽雖一直都不解嚴伯是何許人,也不好去問,問了,恐怕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但他卻能感覺得出,嚴伯是一個好人,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太學位於洛陽城東南的開陽門外,當年,光武帝劉秀稱帝建都後,戎馬未歇即先興文教,於東漢建武五年,首次在洛陽興建,後經曆代帝王重修和擴建,到三國末期,太學生人數仍能達到三千餘人。

潘嶽主仆一行三人,於五日後的晚間才風塵仆仆地進了城。

但見星光籠罩下的街市,燈紅酒綠,歌舞喧天,人煙之阜盛竟勝於白日。

翌日午後,潘嶽早早地便在嚴伯和長興的陪同下到太學報到。

進到書院,潘嶽感覺自己的眼前頓時間就豁然開朗,學院內一片書香之氣縈繞、極其淡雅、清新的景象,令他氣也爽神也清、悅目賞心、寵辱偕忘。

但見房舍樓閣高聳近百間,閣前樓後疏柳圍簷、翠木繞徑、花團錦簇、香氣襲人。

身著青衣的太學學子們三三兩兩、信步開懷、手捧書卷,談笑風生。

一切入學事宜辦好之後,便有一位老伯在頭前引路,帶他沿著迴廊來到書院的後院,學子們就寢的舍館,推開了一間屋門。

潘嶽邁步進屋,見北牆邊並排擺放著五張木製的床榻,大致間隔有三尺遠一張,每張床榻上都分彆工工整整地疊放著一摞被子,隻有最東側的那第五張床上是空空蕩蕩的。

而靠近南麵窗下的幾張桌子上,則多多少少地堆放著一些書籍,整間屋子的佈置,雖顯得有些簡單空曠,但也不乏整飭有序。

長興很會意地,把潘嶽的被子整整齊齊地放在了那第五張空床上,隨行帶的一些書籍也擺放到了窗下的桌上。

“許伯,您在這裡做什麼,難道又有人新來書院?”隨著一聲洪亮的尋問,潘嶽看到一個頭戴青巾,身著青衣的英俊後生,健步走了進來。

潘嶽自小到大,還真的從未見到過哪一個年輕男子,能讓他眼前一亮,但此人的颯爽英姿、堂堂儀表,令潘嶽也禁不住暗自心生讚歎。

隻見他鼻峰挺拔如玉柱、口含丹朱似桃花,一雙明亮而又神采飛揚的黑眸,笑起來如彎月,冷峻時若寒星。

雙眉猶帶遠山之秀,神情暗淌洛水之波。

麵白若傅粉、棱角顯分明,身形魁梧、英挺高大,一行一動瀟灑倜儻、氣宇軒昂。

而當那後生看到他近旁身長八尺、奇秀端方、麵龐五官精緻完美到無懈可擊,眼波流轉似山間泉水般清澈、溫暖,仙氣飄飄、姿顏如畫的潘嶽時,他的眼神中竟突然間就流露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刹那間便呈現出一片驚喜之色,衝著潘嶽抱拳一禮,言道,“這位仁兄,我識得你。

”潘嶽驀然愣住,趕忙還禮,“仁兄怎會識得在下?”“那時在東市刑場,我等曾一起為嵇中散請願喊冤。

”那後生笑著提醒潘嶽道。

“哦,那一定是的,隻是那時,在下心如滾油,一心全在嵇中散身上,未及看到仁兄,實在是少禮了。

”“不妨事,不妨事,當時見仁兄義舉,看來仁兄和嵇中散感情甚篤?”“對,我視嵇中散為恩師。

說了這許多話,還未曾得知仁兄尊姓?”潘嶽拱手抱拳言道。

“在下夏侯湛,年二十,父乃淮南太守夏侯莊。

”“哦,原來是名門之後,夏侯兄長,真是失敬失敬!”潘嶽早就聽聞,那夏侯莊乃是當年名震九州的魏國大將夏侯淵之孫,也是一位驍勇的將才。

“未知仁兄尊姓?”夏侯湛拱手看向潘嶽。

“弟潘嶽,父乃琅琊太守潘芘,小仁兄三歲,虛度十七。

”“原來就是早有‘奇童’之美譽,冒死覲見晉王司馬昭,營救嵇中散一族人等出獄的潘嶽賢弟呀?湛真是有眼無珠,幸會幸會!”“夏侯兄過譽了,未知兄長言道,晉王已經釋放了嵇中散家人的話,可是當真?”“自然當真,此乃我前些時候回家之時,父親親口對我言講,絕不會有假。

”夏侯湛定定地看著潘嶽,重複道。

當確認夏侯湛所言無誤之後,潘嶽驚喜得眼淚差點兒就掉了下來,他興奮得轉頭,高聲喊著長興,“長興,你聽到了嗎?墨菡、墨菡她終於可以出牢籠了,終於不用再受苦了。

”“是啊,公子,這下你可以放寬心了,我早就說過,老天肯定會保佑墨菡小姐的!”長興看著潘嶽高興,他也就跟著高興。

這段日子以來,雖波折不斷,幾經起伏,但潘嶽的心裡卻仍舊無時無刻不再記掛、憐惜著墨菡,父親的拳打腳踢,母親的循循善誘,都阻止不了,也改變不了他對墨菡的愛。

旁邊的夏侯湛,怔怔地看著這笑逐顏開的主仆二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猛然記起自己是來取書的,也該回返學堂了,於是便在桌上翻找到他的《爾雅》,拱手對潘嶽言說暫且告辭,待晚上回到舍館,再與他促膝長談。

潘嶽根本就冇有聽到夏侯湛告彆的話語,他的神誌已經衝動得有些不理智了,“長興,我要去譙國,即刻、馬上就去,我要去找墨菡,……”“公子,公子,長興求求你清醒清醒,你如今是尊了老爺之命來太學讀書的,怎可隨便就離開呢?”“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去找她,否則,我怕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潘嶽說完,竟自表情迷茫、恍惚,急如星火般的就要往外麵走,長興一見,無論他怎樣苦苦地勸說,都阻擋不住潘嶽為此激動的腳步,最後無奈之下,隻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公子,你聽長興的勸,千萬留在這裡好生讀書,不能再惹老爺生氣了,要不然,就讓長興我替公子去到譙國一趟吧,我替公子去看望、尋找墨菡小姐,把公子的心意帶到,不知公子以為可行嗎?”見自己的仆人長興已經急得雙膝跪地,門口外站定的老管家嚴伯也是一臉的疑惑,潘嶽的神經才慢慢地有些恢複到正常時的狀態,他的眼前,也隨即就浮現出了父親那張威嚴得令他渾身發顫的臉,待等到心緒稍稍平和些之後,他也開始能用他平素常最最真實、最最切合的思維來思考事情了,“長興,你起來吧,趕快起來,我聽你的,我聽你的就是了……”“公子,你同意了?”長興站起身的同時,喜悅滿麵地看著他的公子潘嶽。

“嗯,就按你說的辦吧,你代我去趟譙國,記住,一定要去牢裡和她的家裡都看看,一定要尋找到她,把我們隨身帶的所有錢兩都送給她,一定要把她們安頓好。

你還要告訴她,說我一有空閒馬上就去看望她!”“好的,好的,公子,我都記住了,一定要找到墨菡小姐,安頓好墨菡小姐。

我即刻就出發,省得公子你呀,白白在這裡牽腸掛肚。

”長興笑嘻嘻地說完後,轉身就要出去,卻被潘嶽一把拽住,接著重複叮囑道,“長興,你千萬、一定要找到她,安頓好她,你要告訴她,我一定會去看她的。

”“公子,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長興我肯定照你說的,一樣一樣都辦好。

”長興走了,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譙國,嚴伯也告辭回琅琊了,空蕩蕩的屋子裡隻剩下了潘嶽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一種無邊的空寂、虛無感,猝然間便席捲過、充斥進潘嶽的心頭,迫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心,也一下子就變得空空澇澇的,空得彷彿這人世把他扔到了一個異常洪荒、偏遠、冇有一絲生氣的地方,他拚儘全力地呼喊著、尋找著,而他的眼前卻依然還是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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