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水微瀾 無可奈何情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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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璧成茵舍館門外,風兒輕柔,草兒脆嫩,海棠似玉,晚霞如金。
潘嶽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舍館門前,呆呆地看著那些學子們談笑自若地下學歸來。
“潘賢弟,在外麵欣賞風景嗎?我們已經下學了,走,我帶你到餐堂吃飯去。
”依然還是夏侯湛第一個青衣披霞光,皓齒明眸、姿儀瀟灑地,從學堂返回了舍館,當他看到潘嶽正自一個人獨立廊上、若有所思的樣子,便笑著一把拉起他,一同前往學院的餐堂。
潘嶽冇有想到出身名門世家的夏侯湛,倒是一個不拘小節的豪氣健談之人,二人邊吃邊聊,感覺甚是投緣,都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餐堂裡其他那些太學學子,偶然抬頭、轉頭之際,望到他們二人,都不自覺地投來一些豔羨、傾慕的眼光,和一些豔羨、傾慕之外,又刻意表現得不怎麼在意、流連的注目。
潘嶽和夏侯湛談來說去,最後還是歸到了潘嶽到晉王宮為嵇康家人求赦牢獄之災這件事情上。
夏侯湛言道,夏侯家與曹家世代交好,而嵇康乃是魏王曹操第十子沛王曹林的女婿,又加上嵇康本人才高德厚、交友似孟嘗,故而夏侯湛父親和嵇康也是多年至交,眼見嵇康遭難,其父夏侯莊也是頗為同情,曾聯名幾位朝中大臣多方營救,怎奈司馬昭終是不為所動。
“嵇中散乃當世大賢,他的離世對於我們讀書人來說,真是一大損失啊!當初請願,我們為首幾人也是煞費苦心地去說動大家,以為幾千人的力量能夠救得嵇中散,唉!……我父親說,嵇中散的素日好友,如今仍在朝為官的一些人,也曾多方奔走想要救他的家人出獄,可最終都是無濟於事。
後來便聽聞,有一位膽略卓絕的白衣少年,用他智慧的言辭說動了那司馬昭……湛也一直都很仰慕嵇中散的才學,故而就對這位白衣少年多了一份佩服和尊敬,冇想到今日竟然在學院得見,原來就是潘賢弟你呀!”“夏侯兄長過獎了,弟也是因為非常敬重嵇中散,故而才冒死覲見,無他,不值得誇耀。
”夏侯湛睜著一雙彷彿能參透前世今生的睿智星眸,笑著看了潘嶽一會兒,似有話要問,卻欲言又止,收住了口。
吃罷了飯,夏侯湛還陪著潘嶽去了學堂、書館參觀,最後兩個人又來到書院門外,一起研讀漢靈帝熹平四年,為了刊正經書文字而刻成的著名的“熹平石經”……二人回到舍館時,房間裡已然燭火通明,其餘同住一屋的三位室友早已回來,夏侯湛帶著潘嶽邁步進屋後,便主動把身旁的潘嶽與他三人都逐一作了介紹。
潘嶽看到其他那三位學子也俱都是青衣、青巾,一樣的裝束,麵貌卻截然不同:一個身形中等、麵色發黃、眉宇寬闊、朗目如星,笑容頗顯可親的,就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的後裔,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東北)人劉蕃。
一個身材矮小,貌不驚人,說話有些結巴,略顯羞赧的,乃是齊國臨淄(今山東淄博)人左思。
還有一位修眉細眼,麵白如玉,身形頎長的喚作歐陽基。
劉蕃、左思、歐陽基三人一見到翩翩年少、美若白璧的潘嶽,幾乎是同時看呆了眼,素日隻道夏侯湛已生的堪稱人中龍鳳,冇曾想“山外青山樓外樓”,還有更美者潘嶽。
三人觀潘嶽之美早已超出了性彆界限,言談舉止之間自帶一種仙雅之氣,美得像從雲中飄下,美得似從畫中走出,美得足可以顛倒眾生,足可以傾國傾城。
大家一一見禮、相互認識之後,便各自落座,開始寒暄、攀談起來。
那歐陽基首先發言道,“早就聽聞,琅琊出了個‘奇童’,四歲能詩,五歲能文,而且還生得絕美,每次出外遊玩兒,都會引來眾人圍觀,車上滿載果子而歸,就連洛陽城最最寬闊的銅駝大街,都曾因了安仁兄長的出現,而被堵得水泄不通,今日得見兄長真麵,更信此言不虛耶!”劉蕃接著言道,“我雖喜文,然資質平平,不如我等各獻技能,吟詩作賦、彈琴作畫皆可,為我等又多了一位新朋友——安仁賢弟,助興如何?”“好……好哇,我們各……各儘所能,也好互相切……切磋、學習。
”左思拍手叫到。
夏侯湛轉臉看著潘嶽,潘嶽衝他點了點頭,於是歐陽基、左思、潘嶽、夏侯湛四人,便各自到書案旁提筆、沉詠、題詩賦、作畫文。
唯有提議者劉蕃卻冇有動筆,他說待等到他四人完成作品之後,他會獻上一曲胡笳,以助雅興。
四人皆點頭道“好”。
左思文思雋永,首先完成了他的詩作,接著、夏侯湛、歐陽基、潘嶽三人也相繼止筆。
大家互相傳看著彼此的詩文。
隻見左思寫道: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
列宅紫宮裡,飛宇若雲浮。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遊。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裡流。
夏侯湛眼望窗外的星空作了一首《長夜謠》,文字清新活潑,描寫夜景頗為生動、旖旎多姿:“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
披雲兮歸山,垂景兮照庭。
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
亭簷隅以逍遙兮,盻太虛以仰觀;望閶闔之昭晰兮,麗紫微之暉煥。
”而第三個止住筆端的歐陽基,竟然不聲不響地勾描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圖”,圖上之美人衣衫華美、嫵媚飄搖、清靈顧盼、眉目傳情……下墜詩文一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潘嶽最後一個停筆,他在短短的時間裡,居然神思飛揚,灑灑三百餘字提了一篇《滄海賦》,內容如下:徒觀其壯也,則湯湯蕩蕩,瀾漫形沉,流沫千裡,懸水萬丈。
測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見其廣。
無遠不集,靡幽不通,群豁俱息,萬流來同。
含三河而納四瀆,朝五湖而夕九江。
陰霖則興雲降雨,陽霽則吐霞曜日。
煮水而鹽成,剖蚌而珠出。
其中有蓬萊名嶽,青丘奇山,阜陵彆島,環其間。
其山則崔嵬崒,嵯峨降屈,披滄流以特起,擢崇基而而秀出。
其魚則有吞舟鯨鯢,烏賊龍鬚,蜂目豺口,狸斑稚軀,怪體異名,不可勝圖。
其蟲獸則素蛟舟,元龜靈鼉,修黿巨虌,紫貝螣蛇,玄螭蚴,赤龍焚蘊,遷體改角,推舊納新。
舉扶搖以抗翼,泛陽侯以濯鱗。
其禽鳥則鷗鴻鷫,駕鵝鵁鶄,朱背煒燁,縹翠蔥青。
詳查波浪之來往,遍聽奔激之音響,力勢之所回薄,潤澤之所彌廣。
信普天之極大,橫率土而莫兩。
大家感慨左思詠史詩的雄渾深遠,讚美夏侯湛《長夜謠》的婉約嬌華,歎服潘嶽《滄海賦》的波瀾壯闊,驚豔歐陽基“美人圖”的曼妙靈動……尤其是潘嶽,當他看到歐陽基畫紙上的美人時,觸景生情,腦海裡須臾間便浮現出了嵇墨菡的綽約風姿、秀雅絕俗之貌。
心裡不免暗自惦念起長興,不知他這小半日的時光,到底行進到了哪裡,祈禱長興一路順風,祈禱長興能夠順利地尋找到墨菡,安頓好她們母女……“各位仁兄都是腹有錦繡、才情萬丈,蕃不才,下麵就為大家彈奏一曲胡笳,添些情趣。
”劉蕃說完,便從他隨身的包裹中取出了那胡笳,大家定睛看去,見這胡笳原來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木質三孔樂器,管身木製,管長不足二尺,管徑寬度尚不及二指。
幾人走過去細看,見該樂器的下部開有三個圓形按音孔,上端管口處不設簧片。
眾人未免有些好奇,不知這樣簡便的一種樂器,到底能夠演奏出怎樣的樂音來,但看劉蕃似乎對此樂器甚為鐘愛,就連到太學讀書都喜隨身攜帶,想來應該樂聲很美。
劉蕃雙手持管,站在窗下,上端管口貼近下唇,吹氣發音。
兩手食指、中指則分彆按放三個音孔。
一陣陣柔和、渾厚、圓潤、深沉的樂聲,便隨著他的輕輕吹奏,開始慢慢地飄揚、迴盪在整個房間裡。
潘嶽、夏侯湛、左思、歐陽基四人,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彆樣優美的樂音,四人心意癡癡,完全陶醉於其中。
隻聽這樂聲,時而悠揚婉轉,時而哀怨纏綿。
時而歡快,時而低沉。
時而如大河澎湃、萬馬齊喑,時而似小溪潺潺、泉水叮咚。
時而如林中小鳥啾啾鳴叫,時而似兒女低語在小窗前……“金馬門外聚群賢,銅駝陌上集少年。
”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異常美好的夜晚。
翌日清晨,潘嶽便和夏侯湛等四人一起,按時到學堂上課。
學堂寬敞異常,足可容納百餘學子在此聽課。
從舍館到學堂,要穿過將近一裡的長廊,路上,潘嶽就早已從能說會道的歐陽基口中得知,他們的老師,竟然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名士向秀,這不禁令潘嶽感到格外的激動和欣喜。
向秀本是河內懷縣(今河南武陟)人,早年淡於仕途,有隱居之誌,後來為避禍計,不得已順應朝廷威逼拉攏而出仕,擔任散騎侍郎之職,但“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選擇了隻做官不做事,消極無為。
後來便主動請辭,來太學當老師,不問政治。
潘嶽今日也是一身的青衣、青巾,換下了他自己的那身竹葉滾邊素白袍,即使衣著與其他學子們一般不二,可立於人群當中,依然是風姿卓然、佼佼不群,耀目的很。
夏侯湛因為早兩年就來了太學學習,再有數月的時光就將學成返鄉,故而,他並不與潘嶽、左思、劉蕃、歐陽基四人同窗,這令潘嶽未免有些稍感遺憾。
太學本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始在長安建立的全國最高學府,由博士任教授,初設五經博士,專門講授儒家經典《詩》、《書》、《禮》、《易》、《春秋》,學生稱為“博士弟子”或“太學弟子”,博士弟子有免除賦役的特權,其入選資格,內由太常負責選擇,外由郡國察舉、遴選,世事動盪,乾戈擾攘,太學也是幾經沉浮、幾番修複。
及至文帝曹丕恢複洛陽的太學之後,依魏製,經五經測試之法通過考試的,可補掌故、太子舍人、郎中等官職,開設的科目也比長安初建之時增加了一些,比如《周官》、《爾雅》等課程也要在這三年之內學習完畢。
今日老師將會教習《詩經》,潘嶽與眾學子一起安靜地跪坐於小小的幾案後麵,等待著老師向秀的到來。
約莫過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潘嶽便看見一個身長七尺有餘,膚色白淨,年紀約近不惑的中年長者,麵容淡靜、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
他因心下早知此人便是潛心著釋《莊子》,得使《莊子》的玄理更加美妙的向秀,於是目光中便滿懷了萬分的崇敬之情,靜靜地望著眉慈目善、清朗如雲的向秀,渴盼著聆聽他的諄諄教誨。
“哪個是新來的學子潘嶽呀?”潘嶽心裡一驚,他冇想到,老師向秀站定之後,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要認識自己。
“晚生潘嶽初來學院,給老師行禮!”潘嶽趕忙站起身來,朝著自己的老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向秀緩步走到潘嶽的近前,上下左右細細打量一番,微笑言道,“潘嶽?你就是在東市刑場和劉伶一起為嵇康喊冤,而後不久,又捨命到晉王宮,為嵇康家人請求赦免的琅琊潘嶽?嗯,果然氣宇不俗!”“老師誇獎了,弟子愧不敢當。
”潘嶽低頭行禮答道。
“你當得!”向秀用手輕輕地拍了拍潘嶽的肩頭,示意他坐下,而後,便轉回身去,走到他自己的幾案旁站定,“眾位學子,今日在我講《詩經》之前,我等不如先一起上一堂額外的課,請大家談談何謂“氣節”,你們儘可暢所欲言,言無不儘。
”“商末,伯夷叔齊兄弟讓國,叩馬諫伐,恥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上,是為有氣節之人。
”一個喚作杜斌的學子起身答道。
“漢時蘇武寧死不屈,情願牧羊也不投降匈奴。
蘇武當之無愧為氣節高尚之人。
”劉蕃接著發言道。
左思是第三個立起身來回答老師提問的,雖口齒有些結巴,但卻字字鏗鏘,句句豪壯,“蜀國北……北地王劉諶也堪……堪稱節烈之人,其父劉禪以天子之尊降……降我魏國,而他寧死不降,拔……拔劍自刎,是謂烈……烈哉!”潘嶽此時也覺得有好多話如鯁在喉,“弟子以為嵇康、嵇中散乃我當世大賢,節烈之士。
躍馬出征、捐軀沙場或許容易,但含冤難訴、毅然赴死卻是異常困難的。
試想,一個人要有著怎樣強大的內心力量,纔會在最後的一刻去得那樣從容!他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可就是不肯低頭向強權投降,隻因他覺得,一個人若是放棄了自己的人格,那麼,這個人即使再苟活於世上,也已冇有任何價值!”潘嶽在說這些話時,雙目之中早已不自覺淚光晶瑩,而他又哪裡知道,他的發言,字字句句皆如利刃一般,在一刀一刀地刺痛著向秀……刺痛著向秀那顆一直掙紮在生死邊緣,自愧、矛盾的心。
“好,大家說的都很好,曆朝曆代,都曾出現義烈豪氣之士,令萬代景仰!今日在這裡,作為你們的老師和長輩,我也想把我對你們的尊敬之情表達出來,為的是,你們曾經去到刑場,為我最好的友人嵇康,請願、喊冤。
我與嵇康乃是誌同道合的多年至交,可慚愧的是,嵇康刑場赴死那日,我卻改節自圖,行進在赴任的途中……”向秀是背轉身去聽完潘嶽的激情陳述的,因為他不想讓他的弟子們看到他落淚。
良久,他才稍稍平穩住自己的心緒,一番真誠的總結性發言過後,他竟然站在原地,朝著滿學堂的弟子們深深地施了一禮。
“老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強權之下的生命,就像浮塵一樣輕忽。
您大可不必太過自責,我等不可能人人都似嵇中散一樣,但隻要心中浩氣長存,便會無愧於‘氣節’二字。
”潘嶽是個感性之人,他一見自己的話語,勾起了老師向秀內心深處的劇痛,便趕忙快步走過來,扶起老師,誠摯地安慰道。
隨後,以歐陽基、劉蕃、左思等為首的其他學子們,也都圍攏到了向秀的身旁,真心真意地勸慰著自己的老師,“老師,安仁所言極對,隻要我們胸存正義,便會無愧於心……”向秀抬眼,環視著近旁這一群意氣風發的年輕後生,內心感慨萬千,許久以來壓抑在他心頭處的那份不甘與憤懣,似乎時至今朝才終於得以發泄,“今日為師我,向你們——我的弟子們,傾吐了心聲,覺得寬慰的很,我如今最為引以為傲的事,就是能夠棄官來到太學,我果真是來對了……請你等回到各自的座位,我們接著上課。
”學堂的樓下是一池碧綠的荷塘,如今正是五月天氣,和風煦暖、草木青翠,那滿池的田田荷葉及初綻的蓓蕾在豔陽的輻照下,泛著鱗鱗片片的金光,時而白鷺飛來,纖纖漫步於層層璧傘之上,臨水照影,美得天然。
初來太學的這幾日,所見所感,對於潘嶽來說,就有如這碧翠的荷塘般純美、清新,讓人飄忽間如臨幻境,感覺天地日月都是彆樣的親切、溫良。
同住一個舍館的幾位學子,都對潘嶽關愛有加,特彆是夏侯湛,時時處處都表現出對他格外的友善,而且還曾私下為他提親,說是自己有個嫡親的妹妹名喚夏侯光姬,小潘嶽三歲,非常聰慧可人,不知他可否有意。
然而潘嶽的心裡早就已經被嵇墨菡裝得滿滿的,怎可再容下其他女子,故而便婉言謝絕。
夏侯湛對此並無任何氣惱之意,而是笑著打趣潘嶽,言說他這個妹妹,曾有卜卦之人斷其日後有母儀天下之貴命,勸潘嶽切莫錯過良緣喲。
潘嶽則一笑置之,夏侯湛便不再提起。
左思家世儒學,雖出身寒微,氣俗貌醜,然天賦異稟、頗有才華,每日捧著經史子集,苦學不止。
歐陽基家境殷實,為人風趣善談,也很知學上進。
劉蕃本是西漢王室的後裔,豪族貴戚出身,使得他和夏侯湛一樣,都頗有些傲氣,生性很喜歡豪華奢侈,而且他二人還有一個更為相似之處便是,他們都具有極強的軍事才能,頗為精通兵書戰法,並且武功也很了得。
那夏侯湛不愧是征西將軍夏侯淵的後人,一把大刀使得出神入化,神鬼膽寒。
而善吹鬍笳的劉蕃,則更是一杆長槍“神龍見首不見尾”。
潘嶽自來書院,與這四人同處一室之後,才深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潘嶽喜歡胡笳動聽的樂聲,便於閒暇之時,潛心地向劉蕃學習吹奏。
潘嶽也想學些劍術,便請夏侯湛於書院門外的曠野上,教其練習劍法……每每他向夏侯湛學劍之時,旁邊觀者劉蕃、左思、歐陽基還有杜斌等同窗學子,拍手叫好的同時,還總是禁不住連聲感慨一番,言說他二人一起舞劍,簡直是連璧成茵,耀目生輝呀!時光如流水,轉眼間,潘嶽來太學即達十日有餘,環境和人人,也已漸漸地從陌生轉為熟悉。
可是長興也已走了十多日了,不知為何還不見歸來,潘嶽每每念起,心內便總會忐忑不定、惴惴難安。
他不知道長興是否已經找到墨菡,不知道墨菡是否安好。
這日傍晚下學後,潘嶽照常和夏侯湛等人一起,信步走出了書院的大門,走向遠處的綠草地,準備去習練寶劍。
猛然,他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怯生生、熟悉的聲音,高聲喊了他一句,“公子,……”潘嶽的心“咯噔”一下,驚喜交集,迅疾轉頭尋聲望去,但隻見他自己的仆人長興,畏首畏尾、縮頭縮腦地牽著馬,從“熹平石經”的高大石碑後麵繞出身來,“長興,你回來了?”潘嶽丟下眾人,不顧一切地快步跑到長興的身邊,雙手使勁兒地抓住長興的兩肩,搖晃著說道。
“嗯!”長興低頭,不敢看潘嶽的眼睛。
“那、那你找到墨菡了嗎?她、她如今可好?”潘嶽似乎已經從長興那充滿矛盾的麵上讀出了什麼,故而問話之時,心內不覺慌得要命。
“公子,我、我冇有找到墨菡小姐,……”長興依舊低著頭。
“你冇有找到她?那牢裡和家裡你都去了嗎?若是都去過了,怎會找不到她?”潘嶽的聲音像是在吼。
夏侯湛等幾人因不解其意,趕忙走過來,尋問潘嶽到底為了何事,竟至如此情急。
“公子,你彆急,你聽長興慢慢對你說,我先去了譙國的大牢,找到了那個牢頭,那牢頭說,自那日我二人離開以後,他還真是憑著良心,給墨菡小姐的母親按時熬藥侍奉,對她們母女三人也很是照顧。
可是、可是……”長興猶豫著,不敢說出口。
“可是什麼?長興你倒是快說呀?……”潘嶽隻覺陣陣頭根發紮、渾身冒涼氣,一種不祥的預感直衝心頭。
“公子,墨菡小姐的母親她、她亡故在獄中了!”長興說完,聲聲哭泣不止。
潘嶽的眼淚也流了下來,他已經從夏侯湛的口中得知,墨菡的母親乃是沛王曹林的女兒,堂堂曹氏的公主,而今卻枉死獄中!歎這人世,榮華富貴、轉瞬即逝,生死禍福、瞬息萬變,昨日也許還玉馬金鞍登高地,今日就難免披枷戴鎖獄中人。
他最怕發生、最擔心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潘嶽感覺自己的身子已有些站立不穩,忙用手扶住了近旁的石碑,“那,那你可曾問過牢頭,墨菡怎樣?出獄後她去了哪裡?”“公子,那牢頭說,他也不知,我便又打探著到了墨菡小姐的家鄉,看到大門上貼著府衙的封條,墨菡小姐冇有回家。
我就又向街坊四鄰打探墨菡小姐可還有什麼親知近友,她們告知我說,沛王曹林是墨菡小姐的親外祖父,我便又打馬去了沛王府,……”“那你在沛王府可曾尋找到她?”潘嶽已等不急長興把話說完,便急急地打斷了他,急切切地問道。
“公子,那王府的管家出來告知我,說沛王府與嵇康、嵇中散家早已斷了來往,墨菡小姐不在府上……”“哈、哈、哈……”潘嶽仰麵朝天、斷斷續續苦笑不止!他抬頭癡愣愣地望著頭頂的這片天,而這天明明在旋。
他低頭捏呆呆地瞧著腳下的這片地,而這地偏偏在轉。
他轉頭,仔仔細細地辨認著近旁的這群人,卻已認不清。
他弄不懂他還要在這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人不是人的人世間,意欲何為?白茫茫、冰冷冷的人間,冷得他透徹骨髓!“公子、公子……”長興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不住聲地呼喚著潘嶽,然而潘嶽卻已冇有了絲毫的反應,他昏迷了過去,雙目緊閉、麵色慘白,是夏侯湛等人協助長興一起,把他抬回了舍館……夏侯湛告知眾人在此好生照料潘嶽,他自己則急匆匆親自騎馬,帶著隨身仆人富安,進城去請郎中。
好在天色尚明,時辰還早,城門並未關閉,也就一頓飯不到的光景,夏侯湛便帶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郎中,心急火燎地趕了回來。
那郎中把手搭在潘嶽的脈搏上,用心細緻地診斷了一會兒,看樣子像是胸中有數,提起筆來刷刷點點便開好了藥方,而後告知眾人且放寬心,言說潘嶽乃是一時急火攻心,加上近日來身體有些虛弱,才導致他暈迷不醒,隻要病人按照他的藥方按時用藥,再休養些時日便可康複了。
夏侯湛吩咐仆人富安把老郎中送回城裡,並按照藥方把藥抓好帶回,他本人則一直都是和長興等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守候在昏昏然、人事不省的潘嶽身邊。
窗外月明星稀,夜涼如水。
屋內燭光曳動,人心無措。
富安抓藥回來後,長興便和他一起,到負責舍館學子日常起居事務的許伯那裡,借來了藥罐,在屋外架起爐火煎藥。
藥煎好後,放置到溫熱,長興便端著藥進到屋裡,俯下身輕聲喚著他的公子潘嶽……天到此時,潘嶽已整整暈厥了足足一個時辰之久了,眾人觀其麵色也終於開始漸漸地有些紅潤之態了,偶爾也會皺起眉頭、輕輕地呻吟一兩聲,看情形,是在慢慢地好轉了。
夏侯湛和劉蕃二人齊力把潘嶽緩緩地從榻上扶起身,長興則用湯匙小心地往潘嶽口中喂送一些藥水,無奈,潘嶽的嘴根本就不張開,藥水都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長興見此情形,傷心地哭了。
他和潘嶽從小玩兒到大,何曾見過他的公子為了什麼事情難過、痛心到如此地步,可如今為了他心上的紅顏嵇墨菡,潘嶽把自己想做的、該做的,都做了,賣馬捨命覲見司馬昭,回家後捱打受罰關禁閉,然而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墨菡小姐就像在這人間蒸發了一般,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好在潘嶽的身體底子不錯,時辰漸到午夜,眾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時,長興卻分明清晰地聽到他的公子、弱弱的聲音喚了他一句“長興,……”長興心頭猝然一陣狂喜,“公子,你醒了,可感覺好些了?你口渴不?”夏侯湛等人聞聲也一骨碌坐起了身,齊齊地來到潘嶽的近前,“安仁,你終於醒了,可好受些了?”潘嶽朝著他們微微地笑了一下,把長興送到他嘴邊的溫水,稍稍抿了一口,有心無力地答了一句,“我好多了,……”接著便又合上沉沉的眼皮,沉沉地睡去。
……一連三日,潘嶽就是這樣無精打采的時而昏睡,時而清醒,除了喝些藥水,滴米未進,人比黃花、瘦弱憔悴,更無隻言片語想說,隻總是一個人靜靜地躺著,神思倦怠,愁眉緊鎖……老師向秀聞知後,來舍館看望了潘嶽兩次,見他根本無力起身更彆說與人交談了,遂也隻好安慰了幾句,囑咐他按時服藥、好生休養,言說過些時日再來看他,便告辭離開,為的是能夠讓潘嶽清清靜靜地獨自休息。
就這樣了無生趣的七個日日夜夜,在潘嶽的混混沌沌中悄然溜走,大病初癒後的他,有如涅槃重生般、開始能夠直言麵對眼下殘酷的現實了。
“安仁,恕我說話有些直接,我已向長興瞭解過你患病的緣由,看開些,一切還是隨緣吧!”晚風輕拂的書院涼亭中,夏侯湛陪著病癒後的潘嶽一起談心、聊天。
他們各自的仆人富安和長興,則在不遠處的另一個涼亭內,安靜地看著、等候著他們。
“唉,……”潘嶽輕聲歎了口氣,“世事難料,也不知她一個小小女子能到何處安身!”“長興對我言講,她是嵇中散的女兒,生的國色天香。
”“對,她極美,又穎慧明敏,她是我這一生唯一會愛的女子。
不管怎樣,我以後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尋到。
”“安仁,若是她根本就不想讓你找到,抑或是,她不想拖累你呢?”“不會的,她不會這麼狠心,我與她初次見麵即兩情相屬,孝若兄你看,這是她送與我的蘭花絹帕,我時時都帶在身邊……”潘嶽說完,便從袍袖之中取出了墨菡送給他的那塊繡著淺綠色蘭花的白色絹帕,夏侯湛接在手中看了一會兒,笑著說道,“安仁,愚兄我很羨慕你,羨慕你能有這可想、可盼、可等之人,但願你們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
”“孝若兄如此優秀,天下的女子恐怕早已趨之若鶩,怎會冇有兩情相悅之人?”“賢弟說笑了,當真冇有,不過愚兄日後,一定也會遇到像嵇中散的女兒一樣絕色的女子的……”話說到這裡,夏侯湛不由得耳根發熱、滿麵通紅,手足無措地站起身言道,“安仁,不如我們到荷塘邊走走吧,那裡景色宜人,定能讓你忘了眼前的愁苦。
”“好吧,就依孝若兄所言,走吧。
”夕陽下的荷塘如夢如幻,潘嶽和夏侯湛漫步徜徉於岸邊的小路上,推心置腹、無話不談。
說來也怪,潘嶽本不是一個隨便就可以向彆人吐露心聲之人,可是卻願意把他內心的一些想法,甚至情感方麵的事,都說與夏侯湛聽。
而夏侯湛本就比潘嶽開朗些,故而就更樂於向潘嶽敞開心扉。
潘嶽佩服夏侯湛文武全才又重情重義,夏侯湛愛惜潘嶽的文才遠勝於自己且人品貴重。
二人在一起默契得簡直比一母所生的親兄弟還要親上幾分。
“安仁,你的身體可安好了?”聽到問候,潘嶽抬頭,才注意到,原來是老師向秀也在踏著夕陽臨河賞景,“弟子已完全康愈了,多謝老師掛念!”潘嶽趕忙麵向老師深深地一禮。
夏侯湛雖不在向秀的學堂讀書,但因為知道是書院的老師,故而也很自然的給向秀行了一禮。
向秀誇獎他頗有當年嵇康的風範。
“安仁,不知我們師徒可否一起談談心呢?”向秀笑著看向潘嶽。
“當然可以了,弟子求之不得。
”夏侯湛見此情形,便主動向潘嶽告辭,言說自己去找劉蕃一起切磋切磋武藝,而後就笑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安仁,因何突然間就病了呢,而且還病得那樣嚴重?”向秀的目光中充滿了對自己愛徒的關切。
“弟子,……”潘嶽猶豫著,不知自己這兒女情長之事,是否可以講給老師聽,但轉念又一想,老師向秀乃是中散大夫嵇康摯友,說出來也無甚可害羞的,再者,憑老師對嵇康一家人的瞭解,或許他還能提供一些關於墨菡去向的建議呢。
思想到此,潘嶽便迂緩著把自己因何得病的來龍去脈,都一一講給了向秀聽。
向秀聽完潘嶽的講述,眼眶也濕潤了。
他也為墨菡母親的不幸離世感到萬分悲痛,他說:“如今想來嵇康也真是狠心,撇下妻兒,自己慷慨地去了,害得一雙幼小的兒女孤苦無依。
”“唉,……”話到此處,向秀禁不住長歎一聲,接著說道,“安仁你有所不知,司馬昭在拘捕了嵇康以後,還要威逼為師我也吞下這枚‘苦果’,我應本郡的郡上計到洛陽,他威逼我說,‘你以前不是要隱居嗎,怎麼不學人去采薇了呢?’我冇有嵇康那樣的骨氣,為保命計,隻得順其意說:‘像巢父和許由這樣的人,並不瞭解堯帝求賢若渴的用心,所以隱居的生活並不值得羨慕。
’那司馬昭見我還算恭順,便封了我一個散騎侍郎之職,怎奈我無心政治,更覺愧對嵇康,所以就主動請辭,來了太學教書。
我本住得與嵇康家相近,可自從來了洛陽,便從冇回過家鄉,總覺無言麵對嵇康的亡靈,更不忍去看那物是人非的傷心之地。
以致於也冇能照顧到嵇康的妻兒老小,說來真是羞愧無言哪!”“老師,這都是強權政治不給人活路,與您冇有任何相乾,我現下隻是苦於尋不到墨菡的下落,……”潘嶽一邊安慰著念念不忘自責的老師向秀,一邊又不自覺地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
“安仁,你也不要太多掛心,墨菡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她是個異常堅強的女孩子,性格倔強得就像她的父親,冇有什麼困難可以打敗她,而且她的父母泉下有知,也一定會保佑她平安的。
若是你二人緣分未儘,自然會有重見的一天。
”潘嶽和老師向秀邊走邊聊,忽見前麵一塊大石上雕刻有許多文字,向秀在那塊石頭前站定後,轉頭對潘嶽言道,“安仁,你可隨我過來看,這塊石頭上的文字,就是當年太學把嵇康請來抄寫經書,而後刻在石頭上當作範本的。
”潘嶽聞言站住腳步細看,見嵇康的書法真是有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
”又若“眾鳥時集,群烏乍散。
”真堪稱是“銀鉤鐵畫,矯若驚龍”,令人歎爲觀止。
“安仁,你可知道,每當我想起我與嵇康的友誼,想起他在世時,我、他、還有呂安,一起談詩論文,一起打鐵,一起逍遙、談天說地的悠悠往事,我就會不知不覺地走到這裡,來看他寫的字,默默地在心底祭奠他。
”潘嶽注意到,老師向秀的眼裡不知不覺間又盈滿了淚花。
“他是一位世間罕有的‘奇才’,卻無辜枉死於強權政治的屠刀之下。
他不僅相貌偉岸,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他的詩文無人可與之匹敵,書法寫得更是一絕。
而且他又頗通音律,他的‘廣陵散’堪稱千古絕唱……”“唉,……”向秀話到這裡,又止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而他這個人最致命的一點,就是極端重視自己獨立的人格,他如果願意苟且一點,彆說去諂媚奉迎了,隻要他不那麼高傲,他就可以官高爵顯。
可他卻偏偏不想往這些,他寧可在家裡打鐵以自娛。
我那時經常和他一起,在他家門外的柳樹底下鍛鐵。
他什麼都玩得好,就連打彈弓,都可以把天上的飛鳥打下來。
這一點,他的女兒墨菡很像他,彆看墨菡是個女孩子,可她若是打算一門心思乾一件事情,就會像她的父親一樣,乾得非常出色。
”“弟子也看得出,墨菡是個異常聰慧的女子,唉,可惜她紅顏薄命,多災多難,也不知她如今到底身在何處!還有嵇紹,他纔剛滿十歲,我那次去到譙國大牢,也冇能找尋到他,眼下更不知他小小年紀身在哪裡,有誰照料哇!”潘嶽腹內痠痛、感慨聲聲,隻將心內萬千的情絲寄托與明月,未知明月能否照到他念念難忘、朝也想、暮也盼的、可憐的墨菡!“安仁,放心吧,為師我今後也一定會竭儘全力,幫你打探墨菡還有嵇紹的訊息,這是我早就應該為嵇康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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