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硯昭明 離彆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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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彆抉擇
蕭明宸猛地擡頭,循聲望去。隻見風雪瀰漫的山道上,幾匹疲憊不堪的馬正艱難前行。為首一人,身形高大卻佝僂得厲害,穿著一件染滿血汙和菸灰的破爛錦袍,左肩處裹著厚厚的、被血浸透的布條,臉色慘白如鬼,嘴脣乾裂發紫,正是他母親的親兄長,他的舅舅——林承宇!
“舅舅!舅舅!我在這裡!沈硯阿硯不行了!”蕭明宸用儘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帶著哭腔,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林承宇渾身劇震,猛地勒住馬韁,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踉蹌著撲到石縫邊。當他看到石縫下兩個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傷痕累累的孩子時,這位曾經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宸兒!我的孩子!”他撲下去,顫抖著將幾乎凍僵的蕭明宸緊緊摟進懷裡,又驚駭地看著蕭明宸懷中氣息奄奄、渾身是血的沈硯。“這是?”
“是他救了我!舅舅!是他救了我好幾次!快救救他!快救救阿硯,他要死了!”蕭明宸語無倫次,死死抓住舅舅的衣襟。
林承宇看著沈硯慘烈的模樣,尤其是那身乞丐般的裝束,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但更多的是震驚和感激。他強忍著左肩箭傷撕裂般的劇痛和連日奔波逃亡的疲憊,嘶聲對隨行的僅存兩個傷痕累累的親衛吼道:“快!拿傷藥!拿水!拿乾糧!快!”
親衛們手忙腳亂地遞下東西。林承宇顧不上自己的傷,親自撬開沈硯的嘴,將珍貴的參片塞進他舌下吊命,又指揮著親衛小心地清理沈硯額角和肩頭的傷口,敷上金瘡藥。蕭明宸則顫抖著捧著水囊,一點點將溫水喂進沈硯乾裂的嘴唇。
溫暖的蔘湯和藥物似乎起了作用,沈硯灰敗的臉色有了一絲微弱的生氣,呼吸雖然微弱,卻逐漸平穩下來。他疲憊地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蕭明宸那張寫滿擔憂和淚痕的臉,然後是旁邊那個陌生、憔悴卻眼神焦急的中年男人。
“孩子,彆怕,我是宸兒的舅舅。”林承宇的聲音嘶啞卻儘量溫和,“謝謝你,謝謝你救了宸兒!林家鎮北王府,永感大恩!”他說著,竟不顧身份和重傷,對著沈硯這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深深一揖!
沈硯黑亮的眸子看著林承宇,又看看蕭明宸,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冇有說話,隻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目光掃過林承宇同樣被血浸透的左肩。
風雪呼嘯,天光慘淡。林承宇看著眼前兩個劫後餘生的孩子,看著蕭明宸眼中尚未散儘的驚恐和深埋的刻骨仇恨,再看看這片被戰火蹂躪、山河破碎的土地,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決絕湧上心頭。
他揮退了親衛,隻留下他和兩個孩子在這避風的山岩下。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著,每一聲喘息都帶著胸腔深處的雜音,臉色愈發灰敗。
“宸兒,”林承宇的聲音低沉而凝重,帶著一種訣彆的意味,“王府冇了你父王、母妃還有你弟弟妹妹都冇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必須親口告訴這個十歲的孩子。
儘管早有預感,親耳聽到確認,蕭明宸還是像被重錘擊中,瞬間僵住,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洶湧而出,卻死死咬著嘴唇,冇有發出一點哭聲,隻有喉嚨裡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那雙酷似父親的眼睛裡,仇恨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幾乎要焚燬一切。
林承宇心如刀絞,他艱難地擡起未受傷的右手,撫摸著蕭明宸的頭:“彆哭宸兒,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仇,要記在心裡!但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位血沫。蕭明宸和沈硯都驚恐地看著他。
“舅舅你的傷”蕭明宸哽咽道。
“不礙事”林承宇擺擺手,喘息稍定,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像淬火的寒鐵。“蕭明宸,你記住!屠滅王府的,不止是京城的狗皇帝!還有北狄的奸細、朝中的內鬼!他們勾結在一起,要徹底毀掉你父王這根北境的擎天柱!這仇,是國仇家恨!你父王一生,為的是北境安寧,為的是天下百姓不受異族鐵蹄踐踏!這纔是鎮北王府真正的根!”
他死死抓住蕭明宸的手,力量大得驚人:“所以宸兒!你要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變得更強!強到足以繼承你父王的遺誌,強到足以蕩平這世間魑魅魍魎,還天下一個真正的河清海晏!這纔是對你父王母妃,對鎮北王府上下數百條人命最好的告慰!你明白嗎?!”
“河清海晏”蕭明宸喃喃地重複著這四個字,眼中仇恨的火焰漸漸沉澱,化為一種更加沉重、更加堅定的光芒。他用力點頭,稚嫩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明白!舅舅!我要報仇!我要讓天下太平!我要讓百姓再不受戰亂之苦!”
“好孩子!”林承宇眼中含淚,滿是欣慰和痛惜。他艱難地轉頭,看向一直沉默旁觀的沈硯。這個孩子雖然虛弱,但那沉靜眼眸深處閃爍的堅韌和智慧,絕非池中之物。
“孩子,”林承宇鄭重地看向沈硯,“你救了宸兒的命,便是救了我林家最後的希望,恩同再造!不知你可願隨我們一同離開?我林承宇必當竭儘所能,保你衣食無憂,教導你成才!”
沈硯的目光在林承宇和蕭明宸臉上緩緩掃過。他沉默了片刻,黑亮的眸子望向風雪瀰漫的天空,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被戰火焚燒過的村落廢墟。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天下太平,好。”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林承宇臉上,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清醒和決斷:“我想學本事。能幫上忙的本事。”他冇有說要幫誰,但林承宇和蕭明宸都懂。
林承宇心中震撼,更加確定此子不凡。他思索片刻,沉聲道:“好!好誌氣!隻是前路艱險,追兵必然還在搜尋明宸的下落。你們二人在一起,目標太大,太過危險!必須分開!”
他看著兩個孩子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心中不忍,卻不得不狠下心腸:“宸兒,我會送你去北境‘鐵壁關’,那裡有你父王的生死之交,老將軍賀擎蒼!他會教你行軍打仗,練就一身鋼筋鐵骨!”
他再看向沈硯:“孩子,你心思縝密,忍常人所不能忍。在京城以西的崑崙山深處,有一處‘璿璣門’,門主雲渺先生,乃當世奇人,精音律,通百工,曉天文地理,更擅謀略人心。我曾於他有恩,可修書一封,送你去他那裡學藝!你可願往?”
崑崙山!璿璣門!那是傳說中神仙居住的地方!蕭明宸和沈硯都愣住了。
沈硯眼中第一次爆發出強烈的光芒,那是對未知力量的渴望!他冇有任何猶豫,重重點頭:“願往!”
“好!”林承宇從懷中貼身之處,艱難地摸出兩樣東西:一塊是半枚古樸的虎符,上麵刻著“鎮北”二字,斷裂處參差不齊;另一塊是半片溫潤的、刻著奇異雲紋的青玉玨,斷口同樣鋒利。
他將虎符鄭重地交給蕭明宸:“這是信物,交給賀伯伯,他自會明白!”又將那半片青玉玨交給沈硯:“此乃‘雲紋玨’,另一半在雲渺先生處,以此為憑!”
最後,他看向兩個孩子,目光充滿了期許和不捨:“此一去,山高水長,凶險難測。你們要各自珍重,勤學苦練!記住,無論身在何處,莫忘本心,莫忘今日之誌——待山河重整,海晏河清之日,便是你們重逢之時!”
蕭明宸和沈硯緊緊攥著手中的信物,如同攥著自己的命運和承諾。兩人目光交彙,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仇恨、悲傷、離彆的不捨,以及對未來的期許,在少年心中交織成一股洶湧的洪流。
蕭明宸猛地從脖子上扯下那塊一直貼身戴著的、在破廟中由沈硯塞回給他的斷尾螭龍佩!隻見他指節發力——
“哢嚓!”
一聲極輕微卻無比清晰的脆響!
玉佩,竟應聲裂為兩片!他拿起沈硯的手,將子佩重重拍在他掌心:“沈硯!阿硯!拿著!我們一人一半,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承諾!我一定會變得很強!強到能保護你!強到能實現我們的誌向!你也要活著!活著等我!活著等我們再見的那天!”
沈硯低頭看著掌中斷佩上盤繞的螭龍尾部,感受著那溫潤的玉質和蕭明宸手心滾燙的溫度。他擡起黑亮的眸子,深深地看著蕭明宸,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好。活著。變強。河清海晏。我等你。”他將玉佩緊緊攥住,彷彿攥住了所有的信念。
風雪更急了,如同嗚咽的悲歌。林承宇在兩個親衛的攙扶下艱難起身,分彆將蕭明宸和沈硯抱上不同的馬背。蕭明宸死死抓著馬鞍,回頭望著沈硯的方向,淚水模糊了視線。沈硯端坐在另一匹馬上,風雪吹亂了他的頭髮,但他握著玉佩的手異常穩定,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穿越風雪,深深地、沉靜地回望著蕭明宸,彷彿要將他的身影刻進靈魂深處。
“搜!”一聲暴喝如同鐵錐,猛地刺破林間的死寂,從遠處山坳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
緊接著,雜遝的腳步聲、金屬甲冑或兵刃相互磕碰的刺耳刮擦聲,像一張迅速收緊的鐵網,轟隆隆地碾過地麵,朝他們藏身的這片密林席捲而來。聲音沉悶而密集,絕非三兩人。
“仔細點!彆放過任何角落!”又一個粗嘎的聲音更近了,幾乎就在林子邊緣。
“走!”林承宇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分頭走!活著!”
對麵的人深深回望,那一眼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個用力到指節發白的點頭。冇有更多言語,兩人猛地一勒韁繩,馬鞭同時狠抽在馬臀上!
“駕!”
“駕!”
兩匹快馬如同離弦之箭,嘶鳴著,載著兩個同樣揹負血仇、心懷誌向的少年,在漫天風雪中,朝著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北境鐵壁關與崑崙璿璣門——艱難啟程。揚起的塵土尚未落下,遠處的地平線上,追兵的身影已如墨點般湧現,正朝著此處急速撲來。兩股煙塵各自奔向未知的前方,唯有那句“活著”的嘶喊,彷彿還死死釘在寒風呼嘯的路口。
馬蹄踏碎冰雪,留下兩行深深淺淺、最終被風雪迅速掩埋的足跡。如同他們被迫分離的命運,也如同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剛剛播下的、渺小卻無比堅韌的希望火種。
河清海晏,待重聚日。這無聲的誓言,在呼嘯的北風中,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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