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人魚離港 091
公主與刺激
“看見那些疤了?”
身邊的男人好像總能注意到林池冶視線的彙集地,他抬下巴示意著刑台,“法典裡新添的條令——凡在海上持械劫掠者,不論疤痕從何而來,全部以海盜論處。”
“帝國按照罪行定罪,輕者不會處罰太重,隻一點——隻要當過海盜的,無論罪行輕重,都會在臉上刻疤。”
“這些人臉上的每一道疤,都是他們搶來的血債憑證。”
“這是他們的標記,也是定罪的鐵證。”
林池冶沉默地聽著,洛繆卻忽然轉過頭,目光落在她左眉骨下方那道的疤痕上。
他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說不清是諷是笑:“你臉上的疤痕是以前受過傷嗎?”
受傷?
不。
對方問得突然,可林池冶卻好像早有預料。
洛謬看似隻是在二人談話期間隨意一問,但林池冶當然沒那麼蠢,到現在還猜不出他的目的來。
聞言,她非但沒退避,反而微微揚起臉。
陽光恰好落在她帶疤的眉骨上,將那點淺痕照得清晰。
出門之前,她的兩個小女侍,還是好說歹說地為她遮掩住了一點傷疤,可還是能看出差異。
這樣的距離,更是遮掩不住的。
更彆說,林池冶本身,就沒想隱瞞這件事,那道疤,銘心刻骨。
她沒想忘記,不會遮掩。
暴露也就暴露了,正好,她想好好看看,他到底——想要乾什麼。
她勾了勾唇角,聲音裡帶著點漫不經心的銳意:“哦?是啊,有疤。”
“那依殿下的新法,是要把我也推上刑台?”
林池冶朝下看了兩眼,倒還真有所發現:“那就有個新位置,你看我是不是正合適?”
林池冶諷刺的話語對這位皇子沒什麼影響,他很能理解林池冶激動的情緒,甚至還能很好地安撫。
他笑著,但他的目光卻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意味,居高臨下地落在林池冶有些慘白的臉上,帶著一絲純粹的、冰冷的興味,和隱藏在皮下的惡意。
“你不會。”
林池冶也笑了,諷刺著:“怎麼,按你的法律來說?我不應該也在下麵嗎?”
“放心,我沒什麼異議,也不會求你寬恕,用不著為難。”
“你好好想想,這個時候我也站在那,不是很好玩嗎?”
洛繆的眉頭微蹙,對林池冶的說法不解,彷彿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一樣:“你在說什麼?”
裝傻不是?
林池冶是真笑了,想不明白對方現在是在搞什麼。
他把她帶來,不也是想給她個教訓,讓她好好認清楚自己的身份。林池冶不能確定,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海盜的身份,但林池冶很確認,對方對她,遠沒有看上去的那麼溫和。
高台之下,絞刑架繩索拉伸套上脖頸的聲音始終在持續著,痛苦與絕望,歡呼與慶賀,兩種情緒對比極端。
林池冶隻覺得她彷彿被拖進了地獄,在這裡一切的規則都是為了了狂歡而存在的。
那裡沒有理智與情感,隻有放縱與罪惡。
而他們始終高高在上,彷彿那些淒厲的喊叫,絕望的呼聲,都隻是他權利之下的一場再微小不過的鬨劇。
生與死,對他根本毫無乾係,他如同神一般,漠然的看著信徒們的祈禱與罪人的煎熬。
“走吧。結束了。”
冰冷,鋒利,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殘酷愉悅。
幾個被抓捕的海盜頭目已經全部死亡,行刑完畢,今天也該結束了。
經久不衰的呼聲還在呼和著,人群的喊叫聲並沒有隨之停歇,倒下的冰冷屍體像垃圾一樣堆疊著,還有幾具沒來得及下放的屍體隨著繩索搖晃、旋轉。
這是這群人裡無聊日子裡,灌注的唯一一點樂趣,留存度當然越高越好。
這些海盜們的死相高度一致,眼球暴突,臉部呈現一種可怕的黑紫色,舌頭腫大被硬生生從嘴裡擠出來,像一屆腐爛的深色肉塊。
他們的屍體不會被收檢下葬,會被懸掛在這裡三天,警示所有海盜。
“嗬……”一聲低沉的笑音,終於從他喉間溢位。那笑聲很輕,清晰地鑽進林池冶的耳朵裡。
林池冶看見那片濃重的陰影,帶著無法抗拒的威壓,一步步逼近。
一隻微涼的手抬了起來,輕輕觸碰到了她劇烈起伏的頸側。
微涼的指尖,帶著玉石般的觸感,它並未用力,隻是順著她緊繃的頸部線條,極其緩慢、極其清晰地向上滑動。
林池冶不由自主地開始抗拒,指腹下的肌膚因恐懼而泛起細小的顆粒,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來一陣同樣微小的戰栗。
“你問得很好。”
洛繆兩根手指捏著,向旁遞過來紙張的一端,姿態隨意。
他的目光也落在那份象征法律的結果文書上,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始終未曾消失。
然後,他手指輕輕一鬆。
那捲沉重的、象征著至高法權的紙張,也隨著落下,就在它即將脫離指尖束縛的瞬間,洛繆的拇指極其輕巧、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意味,輕輕一彈。
“嗒。”
一聲極輕的脆響。
那本就輕薄的紙張被他這看似隨意地一彈,改變了方向,打著旋兒,斜斜的、無力地飄落下去。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林池冶的腿邊。
“奧修維斯的法律不容侵犯,可它可以被篡改。”
“可以被限製。”
洛謬看向林池冶,慢條斯理的開口,聲音帶著幾分蠱惑和近乎寵溺的殘忍:“你現在,也是淩駕於規則上的人。”
他重複著,像是一個分享秘密的共謀者,“你應該享受這種例外。”
他們被隔絕,所有的聲音都隻是有些模糊的傳來,像是隔了一層遮掩,可依然能從任何可以滲透的地方鑽進來。
林池冶感覺所有的聲音,有瞬間的失真。
一時失語的同時,另一層感受在加深。
她發現自己有些不能動了。
遠處絞刑架的輪廓變得模糊,上麵搖晃的屍體讓她更加頭腦發昏,周圍的一切聲音開始失真,她想開口說什麼,喉嚨卻像被堵住,隻能發出微弱的氣音。
又來了。
周圍沒有可讓她攙扶的物品,隻有麵前帶著冷意的男人。
她和他已經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他站在遠離她的幾步之外,渾身都透著不容侵犯的高貴與疏離。
她不信任他。
天旋地轉間,林池冶扯了扯嘴角,還是決定說些什麼的同時,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退遠了。
歡呼、咒罵、絞索繃緊的脆響,都變成了嗡嗡的耳鳴。
她像是被束縛住了。
無論怎樣,都掙脫不了。
這是一個黑暗的地方,所有的光線和聲音都被剝奪,一切來到這的人隻會變成沒有靈魂的傀儡。
再純潔的靈魂也會沾染罪惡。
她不應該怕,她本身也是罪惡本身,她不是什麼好人,她說過一萬遍了。
林池冶不會甘心失去自己的意識,任人擺布。
也更厭惡被人當成傻子一樣戲耍。
……
不,黑暗中好像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她垂下的手掌被冰涼的體溫附上,一點點地開始蜿蜒而上。
沒有任何體溫的另一具身體,如鬼魅一般纏上她所有暴露在外的肢體,男人垂下的黑影彷彿將她的身體儘數籠住。
她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
他慢慢湊近,好似在打量著她的臉,一點點撫摸過她臉上的傷疤後再次湊近,一點點想要附上她的唇……靠近、呼吸、喘息……
乍然頓離!
刺痛從她手間傳來!
林池冶感覺到掙紮,可男人並不放過她,他想要徹底掌控她!
不,不可能!
沒人能掌控她!
林池冶忽然來了一股衝動,奮力掙脫的同時,猛地睜開雙眼!
燭火在空蕩的房間裡搖曳,和想象中的黑暗不同,這裡幾乎亮得發光。
不,光明下的陰影有時候更為致命,林池冶深諳於黑暗的規則。
林池冶的視線聚焦於一角,那裡是光線的交界處。
投下的暗影彷彿無數無聲抽搐的鬼手,攀附在冰冷的長柱上,頭頂的壁畫光影對比強烈驚人。
光與暗的交織,透過她床頂厚重如血的帷幔間,將整個空間拖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紅之中。
尖銳、疼痛、伴隨著更多的身體記憶開始恢複。
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啞,“你……來了。”
沒有回答。
於是林池冶嘗試著轉頭,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彷彿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的存在感低得驚人,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男人彷彿與黑夜融為一體,隻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隻有林池冶能夠察覺得出來,男人麵色下湧動的,是濃稠的侵襲感,像是某種陰暗的爬行動物,隻能在黑暗裡活動。
就跟他本人一樣。
都是TMD見不得人的東西。
該死的東西,早該死的玩意。
林池冶掙紮著起身。
這麼久了,她還是不習慣這種環境,四周都是軟的,每一次動作都會讓林池冶掙紮著陷入床上。
這會讓林池冶感覺自己身陷泥沼,失去了對危險的判斷力。
她廢了一些時間從床上坐起來,抽了墊子在身後,這才勉強支起身子。
陰影中的男人,自始至終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她的喘息聲更重了。
直到這時,男人才終於動了。
長靴踏走,發出極輕卻清晰的聲響,噠、噠、噠……精準地敲打在林池冶喘息的間隙。
他緩步向前,沒有著急靠近,觀賞的姿態像在享受短距離內林池冶狼狽至極的樣子。
像是廢人一樣,連最簡單的坐起都做不到。
真是醜陋啊。
林池冶。
高大的身影在房間內投下一片濃重的暗影,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他停在她的床邊,林池冶偏頭看去。
男人高大的身影徹底籠罩了她,目光冰冷的落在她的身上,是審視、丈量,品味。
夢中熟悉的感覺再次來襲,而清醒中的林池冶,並不打算讓重複夢中的絕望。
她用儘了所有力氣,顫巍巍地用手臂支撐著上半身,躲開了男人所在的位置。
重新回到了光能照到的地方。
“你的身體,怎麼變成這樣。”
終於,黑暗中的男人開口,壓抑的聲音低沉沙啞,沒有一點林池冶曾經熟悉的樣子。
聽著對方假惺惺的關心,林池冶冷哼一聲。
“彆裝了吧。”林池冶冷笑,“都是從地獄回來的人,這樣裝有什麼意思?”
男人沉默,“你在說什麼?”
即使是疑問,對方的語氣也絲毫沒有起伏。
這真是連裝都不裝了。
林池冶也沒有力氣和對方多說,直接揭破了所有,“彆裝了吧,綺鱗。”
“都這麼熟了,再裝有意思嗎?”
瞬間寂靜,前所未有的安靜,壓抑到了極致。
男人沒出聲,緩緩接近。
他今天穿著一身白色宮廷服飾,耳下綴一枚辰星耳墜。
如天神般俊美的麵容,在和林池冶對視的同時,猶如冰山在刹那間傾塌崩裂。
男人纖長的睫毛,眉眼柔和冷冽,微微垂下看她時,氣質暴戾,卻顯得神聖又鬼魅。
“後來我才知道,‘綺鱗’的含義。”
“我發現,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他緩緩走進,麵容完全暴露在林池冶的眼前。
也是這時林池冶才發現,他的麵板白皙得近乎病態,在昏暗的光線下卻又透著一種奇異的光澤,像是被月光洗禮過一般。
他背著光,麵容冷峻,林池冶記憶中的雙眸此刻看來,隻讓人捉摸不透,不寒而栗。
可不是嘛,孩子長大了,有主意了。
林池冶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寒意,不知道對方在黑暗裡站了多久。
她恢複了點力氣,仍舊坐著,一腳下地,腳底踩在地板上。
洛謬的目光,就死死盯在林池冶**的腳上。
林池冶又笑了,雙手環抱著:“是啊,你現在厲害了。”
她上下打量他,依然用她最擅長的語調當麵諷刺:“怎麼,當魚要當所有魚裡麵最厲害的,好不容易混成人了,也要當個最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