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12章 烙印
禮查飯店的宴會廳今夜格外輝煌。巨大的水晶吊燈將無數道光折射成璀璨的星河,映照著女士們搖曳的裙擺和紳士們杯中的瓊漿。
空氣裡彌漫著香檳、香水與雪茄混合的奢靡氣息,伴隨著管絃樂隊演奏的輕快爵士樂,編織出一幅上海灘頂級的浮世繪。
沐兮挽著張彥鈞的手臂出現在門口時,廳內的聲浪似乎有瞬間的凝滯。
她身著一襲冰藍色雲錦旗袍,色澤清冷如月下深海,領口一枚鑽石彆針熠熠生輝,卻是沐家舊藏,是她母親當年的陪嫁。
這既是無聲的宣告,也是倔強的堅持。
她薄施粉黛,蒼白的麵色被精心遮掩,隻餘下一種易碎的精緻,與她身旁男人冷硬的軍裝形成強烈對比,恰到好處地滿足著所有人對“落難千金與強勢庇護者”的想象。
張彥鈞一身筆挺的藏青色戎裝,肩章銳利,勳章冷冽。他並未刻意做出親密姿態,隻以手臂承托著沐兮的指尖,但當他微微側頭,俯身靠近沐兮耳畔低語時,那種自然而然的親昵距離,卻比任何刻意的擁抱都更具衝擊力。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溫熱而帶著一絲煙草與冷鐵混合的味道。
“怕嗎?”
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兩人可聞。從遠處看,這儼然是一副恩愛未婚夫婦之間說悄悄話的畫麵。
“戲已開場,何懼台下看客”
沐兮唇角噙著一絲極淡的、恰到好處的羞澀笑意,聲音輕如耳語,同時下意識地、微微向他身側靠攏了半分,彷彿在尋求庇護。
這一細微的互動,落在眾人眼中,便徹底坐實了那份剛剛開始悄然流傳的傳聞。鎂光燈適時地閃爍了幾下,捕捉下這“濃情蜜意”的一幕。
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漫延開來。
“竟是真的?張少帥和沐家小姐…”
“沐家雖敗,這沐小姐倒是好手段,竟攀上了這棵大樹”
“嘖嘖,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冷麵少帥也好這口…”
“往後這上海灘的局勢,更有趣了”
周複明端著酒杯,笑容溫煦如常,遠遠朝他們點頭致意,眼神卻在不經意間與人群中另一位日本商會的代表飛快交換了一個眼色。
他心中冷笑:未婚妻?張彥鈞,你倒是會找幌子。這丫頭片子,怕是比你想象中要紮手得多。也好,且看你這把刀,能為她鋒利到幾時。
孫應洋正與英國領事交談,見到他們,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恢複自然。
他舉杯隔空示意,笑容得體,心中卻警鈴大作:張彥鈞動作太快了。這層關係一定,他插手沐家遺產乃至那些潛在秘密,便名正言順了許多。必須重新評估與沐兮的接觸方式。
日本領事山本一郎則眯起了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他對身旁的隨從低聲道:“張少帥這是要明著搶食了”
“告訴周桑,他對沐家產業的‘代管’,要加快速度了。至於那位沐小姐……或許,我們可以找個機會,向她表達一下‘祝賀’”
而沈知意,他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根廊柱旁,手中一杯香檳,笑容依舊是那般無可挑剔的溫柔。他甚至是最早幾個上前道賀的人之一。
“少帥,兮兮”
“看到你們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少帥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定能護你周全”
他語氣自然,目光落在沐兮身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欣慰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他舉杯,聲音溫潤,“祝你們”
沐兮看著他真誠的眼眸,聽著他關切的話語,心中那因利用他而產生的細微愧疚感再次浮現。她下意識地想說些什麼,指尖微動,卻被張彥鈞察覺。
他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寬大的手掌複上她挽在他臂彎的手背,輕輕握住。他的掌心溫熱而略帶薄繭,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彷彿在宣示主權,也像是在無聲地提醒她。
“沈先生費心”
“我的未婚妻,我自然會護好,不勞旁人掛心”
張彥鈞舉杯回敬,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勝利者般的疏離。他特意加重了“我的未婚妻”幾個字,如同無形的界碑。
沈知意笑容不變,隻是握著酒杯的指節幾不可察地白了一瞬。他仰頭將酒飲儘,掩去眼底瞬間翻湧的、幾乎要壓製不住的黑暗風暴。
他的?
張彥鈞,你很快就會知道,誰纔是真正能掌控她的人。
舞曲響起時,張彥鈞自然地攬住沐兮的腰,帶入舞池。他的手掌貼在她後腰下方,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熱度驚人,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力度,引導著她的舞步。
沐兮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但很快便放鬆下來,依隨著他的引領旋轉。她的指尖輕輕搭在他堅實的肩章上,能感受到其下肌肉的力量與蓄勢待發的緊繃。
“放鬆點”
“多少人看著呢。笑一笑”
他低頭,嘴唇幾乎貼上她的鬢角,在外人看來是極親密的耳語。
沐兮依言彎起唇角,抬起眼看他,眸光水潤,彷彿盛滿愛慕。隻有張彥鈞能看清她眼底那片冰冷的清醒。
“少帥希望我笑給誰看?”她同樣壓低聲音,氣息拂過他的下頜。
“笑給所有想看你哭的人看”
他手臂微一用力,將她帶得離自己更近了些,幾乎能感受到彼此身體的曲線貼合。這個距離過於親密,超出了社交禮儀的範疇,充滿了占有的意味。四周的目光變得更加灼熱。
直到慈善拍賣環節,一個小插曲發生了。
一件清代翡翠簪子被呈上拍賣台,成色算不得頂好,卻是沐兮母親生前頗為喜歡的一款式。沐兮的目光在上麵多停留了一秒。
僅僅是一秒。
張彥鈞並未看她,卻舉起了號牌。周複明幾乎同時舉牌。孫應洋沉吟片刻,也加入了競拍。價格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被迅速抬高,遠超那簪子本身的價值。
這已不是競拍,而是三方勢力一次心照不宣的暗中較量。
最終,張彥鈞以一個驚人的價格拍下了簪子。
侍者將盛放簪子的錦盒送到沐兮麵前。眾目睽睽之下,張彥鈞取出那枚碧綠欲滴的簪子,竟親手為沐兮簪在發間。
他的動作略顯生硬,帶著軍人的乾脆利落,並非情人間的繾綣,卻更具宣告意味。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耳後的敏感肌膚,帶來一陣微妙的戰栗。
“很適合你”
他低聲道,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鄰近的人聽清。完成這個動作後,他的手並未立刻離開,而是順勢用指節極其輕佻又自然地蹭了一下她的臉頰,才收回。
這個小小的、近乎輕浮的動作,被他做得天經地義,彷彿早已演練過千百遍。
冰涼的翡翠貼著她的鬢發,被他觸碰過的麵板卻微微發燙。沐兮抬眸,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這並非溫存,而是烙印。
他以一種極度奢侈、張揚又充滿肢體占有的方式,向所有人坐實了她的歸屬權。
“謝謝”
她垂下眼睫,輕聲道,臉上適時地泛起一絲被當眾寵愛後的羞赧紅暈,彷彿不堪承受這般濃烈的關注。
台下響起禮貌的掌聲。周複明笑容依舊,眼神卻冷了幾分。孫應洋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沈知意站在陰影裡,臉上的笑容完美得如同麵具,隻是手中的酒杯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捏碎。
宴會終於在一種表麵浮華、內裡暗流洶湧的氣氛中走向尾聲。
回程的汽車裡,方纔的喧囂與光亮被徹底隔絕在外。沐兮抬手,想取下那枚沉重發簪,卻被張彥鈞按住手腕。
“戴著”
“從現在起,你每一刻都得記住你是誰的人”
他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帶著方纔在人前未曾卸下的、屬於占有者的強勢,他的拇指甚至在她細膩的手腕內側摩挲了一下,那裡脈搏正在急促跳動。
沐兮的手頓在半空,隨即緩緩放下,身體卻下意識地往車門方向挪開了一寸,試圖拉開一點距離。
“戲已落幕,少帥何必如此認真”
“落幕?”
張彥鈞嗤笑一聲,非但沒有允許她逃離,反而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輕易地將她帶向自己。強大的力量差距讓她無力抗拒,幾乎半靠在他堅硬的胸膛上。
他側過頭,車窗外流動的霓虹燈光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明明滅滅。
“沐兮,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從你戴上它的那一刻起,真正的戲,才剛開鑼”
“你成了名正言順的‘張太太’,得到了暫時的護身符,但也成了所有明槍暗箭最醒目的靶子。周複明的偽善、孫應洋的算計、日本人的野心,甚至…”
他頓了頓,語氣莫測,攬著她肩頭的手收緊了些,“…你那位知意哥哥的瘋狂,都會因為這層身份,變得更直接,更不加掩飾”
沐兮心中一凜,試圖掙紮,但他的手臂如同鐵箍。她被迫靠在他懷裡,能聞到他軍裝上清晰的硝煙味和屬於男性的強烈氣息。
這讓她心跳失序,卻不是因為心動,而是源於一種被強大力量禁錮的本能警惕。
她看向窗外。上海的夜色繁華依舊,卻彷彿有無數魑魅魍魎在霓虹燈影下張牙舞爪。
她知道,他說的是對的。訂婚不是結束,而是將一場暗鬥,徹底推向了台前。而身邊這個男人,既是她的盾,也是將她推向風暴中心的最大的那隻手。
汽車平穩地行駛著,駛向未知的、必將更加凶險的明天。那枚翡翠簪子在她發間散發著冰冷的觸感,而他攬住她肩膀的手臂則散發著不容抗拒的熱度,如同一個華麗而沉重的枷鎖,也像一把開啟全新戰場的鑰匙。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停止了無謂的掙紮,身體卻依舊僵硬。目光逐漸變得冰冷而堅定。
既然如此,那便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