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13章 知交
訂婚宴的餘波尚未平息,上海灘小報仍在津津樂道冷麵少帥與落難千金的傳奇時,沐兮已悄然將目光投向了另一處——周複明。
她坐在書房裡,窗外是淅淅瀝瀝的秋雨。麵前攤開著幾張舊照片和一份泛黃的商會晚宴名單。
照片上是父親沐懷瑾與幾位友人的合影,周複明便站在父親身側。
那時他年輕些,戴著圓框眼鏡,笑容儒雅,手中握著一卷書,與周遭商賈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洽。
名單上,周複明的名字旁有一個極小的、父親常用的標記,像一個未寫完的“信”字。
木舟傳來的零星資訊也指向周複明:他曾與父親合作投資過一家瀕臨破產的翻譯館,專門引進國外科技書籍;
在沐家出事前三個月,他與父親有過數次密談,內容不詳。
這個人,像一團包裹在絲綢裡的迷霧。他看似超然,卻處處有他的影子。他表現出的關切與張彥鈞的強勢、孫應洋的功利、沈知意的熾烈都不同,是一種更迂迴、更難以捉摸的“善意”。
但這善意背後,沐兮直覺感到一種更深的需求——並非長輩對晚輩的照拂,而是一種更隱秘的、想要全麵接管和掌控的**。
沐兮指尖輕點照片上父親的笑容。她需要答案。而接近他,是目前唯一的途徑。儘管她知道,這無異於主動將脖頸伸入一個精心編織的繩套。
她拿起電話,猶豫片刻,終於撥通了周複明辦公室的號碼。聲音被她刻意放得柔軟,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彷徨與無助。
“周叔叔,是我,沐兮”
電話那頭的周複明似乎並不意外,聲音一如既往的溫煦平和,但那平和之下,似乎有一絲極難察覺的、獵物終於靠近的滿意。
“是兮兒啊。怎麼了?聽你聲音,似乎有些心事?”
“沒什麼”
“隻是,整理父親遺物時,看到一些舊照片,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她頓了頓,語氣染上幾分哽咽。
“心裡有些難受,不知能否向周叔叔請教一些關於父親過往的事?我知道這很冒昧…”
“傻孩子,這有何冒昧”
“我與懷瑾兄豈止是知交,更是知己。每每思及,痛徹心扉”
“你能想起我,周叔叔…很高興”
周複明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慨歎與懷念,甚至帶著一種不容錯辯的親密。
他微妙地改換了措辭,從“欣慰”變成了更帶私心的“高興”。
“這樣吧,明日下午我正好在文史館查閱一些資料,那裡清靜,你若想來,便過來坐坐,我們慢慢聊”
他沒有邀請她去他的辦公室或私宅,而是選擇了一個公開又極具他個人特色的場所——文史館。這無形中構築了一個由他主導的、充滿文化共鳴和精神吸引力的領域。
“好,謝謝周叔叔”
沐兮輕聲應下,結束通話電話後,眼底卻一片清明,毫無方纔通話時的脆弱。
翌日下午,沐兮準時出現在位於租界邊緣的一所安靜文史館。這裡藏書頗豐,多是些古籍和地方誌,平時人跡罕至。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和墨錠的沉香。
周複明已在窗邊一張紅木書桌旁等候。他今日穿著一件半舊的青色長衫,而非平日西裝,更添了幾分儒雅與親和力,刻意模糊了年齡與身份的界限。
見到沐兮,他放下手中的線裝書,笑容溫和地起身,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比長輩應有的關切略長了半分。
“兮兒來了,這邊坐。雨後的路不好走吧?”
他親自為她拉開椅子,動作體貼入微,距離拿捏在禮貌與親近之間。桌上已沏好一壺碧螺春,白瓷杯盞,清香嫋嫋。
“這裡很安靜,我閒暇時常來,看看書,想想事情”
“比外麵那些喧囂地界,更讓人心靜。正清兄以前也常愛來這裡,說此地能洗去俗慮”
周複明為她斟茶,語氣如同閒話家常,卻強調著這是“他的”領域。
沐兮垂下眼睫,接過茶杯,輕聲道謝。她今日也刻意打扮過,素淨的月白色旗袍,隻在耳垂戴了一對小小的珍珠耳釘,顯得格外楚楚可憐,易於激發保護欲,而非侵略性。
“周叔叔…”
她欲言又止,目光掃過他方纔看的書,是一本《滬上洋行紀略》。
“您還在研究這些?”
“隨便翻翻,舊癖難改”
周複明笑了笑,目光透過鏡片,溫和卻不容迴避地落在她臉上,那注視帶著一種剖析的意味。
“你電話裡說,看到了舊照片?”
“這張,您還記得嗎?”
沐兮點點頭,從手袋中小心翼翼取出那張合影,推到周複明麵前。
周複明拿起照片,端詳良久,眼中流露出真摯的懷念,還有一絲共享過往的親密:“記得,怎麼會不記得。那是民生譯書館開業那天拍的。
你父親那時滿腔熱血,一心想著‘實業救國’,‘科技興邦’”
“這譯書館,便是他諸多嘗試中的一環。可惜啊…”
他歎息一聲,搖了搖頭,語氣裡充滿了與沐正清“同道中人”纔有的惋惜。
“曲高和寡,知音難覓,最終難以為繼”
“那時,也隻有我還能與他說上幾句,聽他暢談那些…不合時宜的理想”
他巧妙地將自己定位為沐懷瑾唯一的“知音”與理想的共鳴者。
“父親他,總是想做得很多”
沐兮順著他的話,眼圈微微泛紅,扮演著一個渴望瞭解父親往日榮光的女兒。
“他不是做得多,他是看得遠”
周複明糾正道,語氣帶著一種引導性的讚賞,“隻是這世上庸人太多,看不懂他。比如他資助留學生,旁人笑他浪費錢財,我卻知他是在為未來播撒火種”
“我記得那位姓江的年輕人,才華橫溢,性情也像極了你父親,孤傲不羈…”
他再次提及江予哲,這次資訊更多,語氣也更像在分享隻有他們圈內人才懂的軼事,無形中將沐兮拉入這個“知音”的小圈子,同時暗示他與父親的關係遠比外人看到的深厚。
沐兮的心微微收緊。周複明不僅在釋放資訊,更在塑造一種共同的、排他的記憶和價值觀,試圖讓她在情感上向他靠攏。
她低下頭,用指尖摩挲著冰涼的茶杯壁,聲音更輕了些,帶著依賴。
“我隻是…很想多知道一些父親的事。”
“好像知道的越多,他就離我沒那麼遠似的。”
“有時候覺得很害怕,什麼都抓不住”
周複明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製的滿意。他要的就是這種依賴。他伸出手,這次沒有猶豫,輕輕覆在她放在桌麵的手背上。
他的手溫暖乾燥,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安撫力量,停留的時間超過了禮節範疇。
“彆怕,兮兒”
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帶著催眠般的力量。
“你父親不在了,還有我。無論你想知道什麼,無論你遇到什麼難處,都可以來找周叔叔”
“我會幫你,就像當年幫你父親參詳一些事情一樣”
他將自己置於一個不可或缺的“引導者”和“保護人”的位置,暗示隻有通過他,她才能真正理解和接近她的父親,才能安全。
沐兮強忍著抽回手的衝動,任由他握著,甚至微微反握了一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眼底適時地泛起依賴的水光。
“真的嗎?周叔叔,我不知道如果沒有您,我該怎麼辦”
這句話極大地取悅了周複明。他臉上泛起一種近乎寵溺的光芒,手指甚至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才收回。
“自然是真的。我答應過懷瑾兄,要看顧你”
他巧妙地篡改或虛構了一個承諾,使他的介入更加名正言順。
他又為她添了次茶,語氣愈發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離間。
“看到你如今有了張少帥這樣的依靠,周叔叔也就稍許放心了”
“少帥為人剛毅強勢,是亂世英雄。隻是…”
他話鋒微妙一轉,歎息道。
“他與我們,終究是兩類人。”
“他看重的是權力和地盤,怕是難以理解懷瑾兄那些關乎文明與未來的心思”
“你在他身邊,或許安全無虞,但內心深處的那些東西……隻怕會更孤獨”
他不再試圖否定這樁婚事,而是高明地離間。他承認張彥鈞能提供“安全”,卻暗示其無法提供“理解”,從而將自已定位為那個唯一能填補她精神空虛、與她共享“高階”情感和理想的人。
他要的是她即使身在張彥鈞身邊,心和依賴也要係於他身。
“少帥他,確實待我很好”
“隻是,有些話,確實不知與誰說”
沐兮臉上泛起紅暈,垂下頭,扮演著沉溺於“幸福”卻又有一絲迷茫的小女人模樣。
周複明瞭然一笑,那是一種洞悉一切、並準備好全盤接收的微笑。
這時,他纔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從身旁的公文包裡取出一本用藍布細心包好的書,遞給她,動作鄭重得像是在進行一種傳承。
“瞧我,差點忘了。”
“這是你父親當年存在我處的一本筆記,上麵有他的一些讀書心得和隨筆。”
“我想,現在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沐兮的心猛地一跳。她接過那本書,藍布已有些褪色,但極其乾淨。她小心翼翼地翻開,裡麵果然是父親熟悉的字跡。她的指尖微微顫抖。
“這……太感謝您了,周叔叔!”
她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真實的激動和被他成功引匯出的、近乎孺慕的感激。
“物歸原主而已”
周複明擺擺手,笑容寬容而深邃,彷彿給予了她無價的寶藏。
“拿著吧,好好看。這裡麵,或許纔有你真正想找的東西,關於你父親以及我們當年的一些想法”
他再次強調“我們”,將她拉入他的認知體係。他語氣轉為一種帶著保護欲的凝重。
“隻是”
“裡麵有些觀點頗為激進,是當年與你父親私下探討時所記,你看看便好,切勿外傳,尤其是不要讓少帥那邊的人看到,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你如今身份不同,更需謹慎”
恩威並施。給予她通往父親精神世界的“鑰匙”或許隻是他篩選過的碎片,同時設立界限,強調隻有在他這裡,她纔是安全的,才能得到“正確”的理解和引導。
他不僅要她依賴,更要她順從。
沐兮緊緊抱著那本書,彷彿抱著一塊浮木,又像是握住了通往真相的鑰匙——一把可能由他掌控開關的鑰匙。
“我明白,謝謝周叔叔提醒。我隻給您看”
她低聲道,語氣裡充滿了被信任和被特殊對待的順從與依賴。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落在周複明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溫和的光暈,彷彿他真的是一位無私的引導者。
周複明看了看懷表,語氣溫和卻不捨。
“時間不早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了,周叔叔,我自己可以”
沐兮起身,再次深深道謝後,抱著那本藍布包著的書,離開了文史館。
走出大門,秋風吹來,她感到一絲涼意,手背上彷彿還殘留著被他觸控過的感覺。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安靜的灰色建築,周複明的身影在窗邊一閃而過,似乎在目送她。
她抱緊了懷中的書,彷彿抱著一枚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而引線,似乎正握在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手中。
他的網,溫柔而致命。他不要做長輩,他要做她唯一的神。
而她,不得不踏入神殿,扮演那個虔誠的、需要指引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