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31章 風起
翌日清晨，雨後的空氣帶著清冽的草木氣息。沐兮由周家的黑色轎車送回霞飛路公寓。
她麵容倦怠，眼底帶著淡淡的青影，應對張彥鈞手下詢問時，隻輕描淡寫提及昨夜雨勢過大，承蒙周先生關照暫避，言辭謹慎，滴水不漏。
她那微微顫抖的睫毛和略顯蒼白的臉色，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一個受驚後強作鎮定的孤女形象。
然而，幾乎在她踏入公寓的同時，一些經過巧妙修飾的訊息，已如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上海灘特定的圈層裡漾開了層層漣漪。
流言並未大肆聲張，卻精準地流淌在每一個需要它抵達的角落，暗示著沐家孤女與儒商周複明之間，那個暴雨之夜可能發生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親近。
這些話語如同長了翅膀，悄無聲息地飛入各大公館、銀行辦公室和領事館的休息室，在紳士淑女的竊竊私語中，被反複咀嚼、玩味。
張公館，書房
副官將一份簡短的報告置於寬大的紅木書桌上，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
張彥鈞的目光冷冽地掃過紙麵，室內溫度彷彿驟然下降。他那握著報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隱現，如同蟄伏的虯龍。
空氣凝滯得可怕，副官甚至能聽到自己過快的心跳聲在耳膜間鼓譟。
良久，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真切的冷笑從他喉間溢位，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
“周複明…”
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如同咀嚼著一塊冰冷的鐵，“倒是會挑時候獻殷勤”
他的聲音異常平穩，甚至帶著一絲輕蔑的嘲弄，但眼底深處翻湧的，是冰封之下岩漿般的暴戾與佔有慾。
沐兮是他棋盤上最關鍵的一子，是他勢在必得的戰利品，更是他絕不容他人染指的禁臠。
周複明此舉，無論出於拉攏、試探還是彆的齷齪心思，都已**裸地越界，是在公然挑釁他的權威，觸碰他絕不容侵犯的禁區。
“加派兩隊最得力的人手，布在周府外圍”
他語氣淡漠，如同在部署一次最尋常的軍事偵察，但每一個字都透著森然寒意。
“我要知道他每日見了誰，說了什麼，一字不落”
“至於她”
他頓了頓，敲擊桌麵的手指倏然停下，發出清脆的一響，如同終審的槌音。
“看緊點。沒有我的手令，不準她再見任何外人，一隻蒼蠅也不準飛進去”
這不是簡單的囚禁，而是更絕對、更密不透風的掌控。他不需要對一個女人發脾氣，他隻需要用行動讓所有人明白，在這上海灘，誰纔是製定規則、並且有絕對實力執行規則的人。
副官心頭一凜，深知這道命令背後的分量，躬身應諾，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沈氏企業，辦公室
沈知意站在整麵明淨的玻璃窗前，麵無表情地俯瞰著腳下這座繁華而冰冷的城市。晨曦為樓宇鍍上金邊，卻照不進他此刻幽深的眼底。
他聽著心腹低聲而迅速的彙報，臉上那抹慣常的、溫潤如玉的笑意絲毫未變，隻是眸色一點點沉靜下去，最終凝成兩點深不見底的寒冰，銳利得能刺穿人心。
他抬起手，輕輕摩挲著無名指上一枚素淨的銀戒，動作舒緩得近乎詭異。
“周複明…”
他輕聲自語，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有禮，彷彿真的在唸叨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
“果然是憐香惜玉，體貼入微”
然而，寬敞奢華的辦公室內氣壓卻無端驟然降低，站在一旁的心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後背沁出細密的冷汗。
他清晰地感覺到，先生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冰冷刺骨的怒意，幾乎要將空氣凍結。
沈知意眼前閃過沐兮纖細脆弱的脖頸，想起那夜露台上被張彥鈞留下的、刺目的紅痕，如今，她竟在那個人的府邸留宿整夜！
一種被玷汙、被掠奪、被侵犯所有物的冰冷怒意，混合著那股早已深入骨髓的病態佔有慾，在他精心構築的溫柔麵具下劇烈翻騰、咆哮，幾乎要衝破束縛。
他緩緩轉過身，笑容依舊和煦如春風，眼神卻冰冷銳利如手術刀。
“去查”
他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周先生近來與日本領事館的岩井先生會麵似乎頗為頻繁”
“我要知道他們會談的所有內容，一點細節都不要漏掉”
“包括參與人員、談話地點、甚至上了什麼茶點”
他要用他的方式，用他最擅長的手段，讓那個不知分寸、妄圖覬覦他珍寶的“長者”，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心腹深知這話的分量，立刻領命而去。
彙豐銀行，經理辦公室
孫應洋放下手中那份散發著油墨清香的英文《金融時報》，聽完秘書貼近耳語的簡短彙報，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神色未變，從容地端起旁邊骨瓷杯裡的錫蘭紅茶，輕輕吹了吹，呷了一口。
“意料之中”
他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評論今日的天氣，毫無波瀾，“周先生近水樓台，自然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提升自身籌碼的機會”
“他一向如此”
他關心的從來不是那些風流韻事，而是**裸的利益與價值。
沐兮的價值在於她可能掌握的、沐家轉移至海外的巨大財富以及那些足以攪動時局的秘密。
周複明的搶先出手，無論目的是人還是秘密，都意味著這場圍繞沐家遺產的無聲競爭已然開始，並且正在升級。
他必須立刻調整策略，加快步伐，絕不能落於人後。
“以銀行最高階彆客戶關懷的名義”
他放下茶杯，語氣不容置疑，帶著金融家特有的精準與冷靜。
“給沐小姐送一張明晚英國領事館舉辦的慈善音樂會的請柬”
“規格要用最高檔的燙金函，以我個人及彙豐銀行重要客戶的雙重身份邀請”
“務必確保她親自收到，並表達我希望她務必賞光到場的期待”
他需要在一個公開、合宜且由他主導的場合，與她進行下一次更深入的接觸，近距離觀察她，評估周複明到底在她身上取得了多少進展，又究竟在她心裡埋下了怎樣的種子。秘書點頭記下，悄無聲息地退出辦公室。
某處隱蔽的閣樓，革命聯絡點
油墨、舊紙張和淡淡黴味的氣息彌漫在狹小逼仄的空間裡。江予哲就著昏黃的燈光，看完了同誌帶來的小小字條，清俊的眉頭立刻緊緊蹙起，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深切憂慮。
“周複明？”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急切與不讚同，“那個人背景太過複雜，與租界、日本人乃至重慶方麵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利益網盤根錯節，是上海灘最深藏不露的笑麵虎之一”
“沐兮怎麼會主動去招惹他？”
他放下字條，在狹小的空間裡踱了兩步，內心焦灼。
他擔心沐兮被複仇的火焰衝昏了頭腦，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一步步走入更危險、更難以脫身的陷阱。
周複明的偽善、狡猾和深沉野心，遠比張彥鈞的霸道強勢和沈知意的偏執瘋狂更隱蔽，也更致命，吃人甚至不吐骨頭。
“我們必須儘快想辦法提醒她”
他看向一旁沉默可靠的同伴，眼神堅定而焦急，“周複明絕非良善之輩，是一條裹著絲絨的毒蛇”
“她不能為了報仇而迷失方向，最終被反噬得屍骨無存”
周府，書房
周複明正背著手，悠然自得地賞玩一件新得的汝窯筆洗，天青釉色溫潤古樸，開片如蟬翼，在晨光下流淌著靜謐的光澤。
管家垂手立在一旁，低聲彙報著外麵已然漾開的流言風聲。
他嘴角始終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一切儘在掌握之中的笑意，指尖悠然拂過冰涼瑩潤的瓷壁，感受著那跨越千年的溫潤質感。
“知道了”
他語氣淡然，彷彿聽到的隻是尋常問候，而非自己一手導演的風波。流言本就是他刻意縱容、甚至巧妙引導的結果。
這既能微妙地向外界宣告他對沐兮的“影響力”和特殊關照，間接刺激張彥鈞那敏感的神經，也能將沐兮置於更孤立的境地，讓她無形中感受到壓力，隻能更加依賴自己，向他尋求庇護。
想起昨夜書房燈光下，她微微濕潤的眼眸、略顯蒼白的臉頰，以及那具在暴雨夜中更顯單薄溫軟、彷彿輕輕一拉便會墜入他懷抱的身軀，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屬於獵人的滿意與玩味光芒。
棋局已按他的預期展開，棋子正依循他的心意而動，這種感覺，很好。
霞飛路公寓
沐兮站在厚重的絲絨窗簾後，目光冷冽地掃過樓下街道上那些明顯增加的、來自不同方向的監視者——有張彥鈞的便衣，有沈知意的眼線，或許還有周複明名為保護實為監控的人，以及其它勢力嗅到風聲派來的探子。
她端起窗邊小幾上早已涼透的紅茶，輕輕呷了一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卻讓她的頭腦異常清醒。
水已攪渾，魚已受驚。
各方勢力都已動作起來，猜忌、算計、怒火與謀劃在暗流下洶湧澎湃。
她這條一心複仇的魚，正冷靜地遊弋在自我製造的漩渦中心，等待著下一個最佳出手的時機，準備將水攪得更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