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44章 碎影
彙豐銀行經理辦公室,時間彷彿被精準刻度切割,流淌著冷靜而疏離的空氣。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紅木桌麵投下條形的光柵,將空間分割得如同金融報表般清晰分明。
孫應洋坐在桌後,金絲眼鏡鏈垂下細微的銀光,他正有條不紊地向沐兮分析著海外資產查詢可能遇到的各類程式問題。
語速平穩,用詞精準,每一個微笑的弧度都經過精確計算。
沐兮則扮演著耐心聆聽、偶爾因專業術語而略顯困惑的角色,指尖無意識地在膝上纏繞著手帕。
侍應生悄無聲息地送來紅茶與幾樣精緻的英式茶點。白瓷細膩,銀器閃亮。
孫應洋微微頷首,示意沐兮請用。他習慣於在談判間隙用這些細節觀察對方,品味、習慣,往往能泄露比言語更多的資訊。
沐兮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或許是因為略微緊張,又或許是舊日習慣在不經意間流露,她放下茶杯時,指尖輕輕拂過碟沿一小撮灑落的細砂糖,沒有將其攪入茶中。
而是極其自然地將那點糖粒,撥到了手邊那塊小巧的杏仁餅乾的旁邊——一個毫無意義、甚至有些孩子氣的細微動作。
正拿起方糖夾的孫應洋,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他的目光並沒有立刻聚焦在那點糖粒上,而是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引力牽動,落在了沐兮那隻剛剛完成這個細微動作的手上。
手指纖細,骨節分明,帶著一種易碎的美感。
然而,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如同細微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他的神經末梢。
沒有任何清晰的畫麵或記憶湧現。沒有。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不是對這個人,而是對那個動作本身。那個細微的、近乎無意義的、將糖粒撥到點心旁的動作。
為什麼會熟悉?
這種毫無效率、甚至略顯浪費的舉動,與他所受的英式教育、與他嚴謹自律的作風格格不入。
這感覺來得突兀且毫無緣由,讓他心底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和…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冰封般的刺痛。
“因此,即便能找到賬戶”
“若無特定金鑰或授權文書,流程也會非常棘手…”
他繼續著方纔的話題,聲音依舊平穩,但若是有極其熟悉他的人在場,或許能聽出那平穩之下,極其微弱的、一絲幾乎不存在的滯澀。
沐兮並未察覺這細微的變化,她的注意力仍在對話本身。
她輕輕歎了口氣,眉宇間染上真實的愁緒:“那些父親的舊物,我都整理過,並未見到類似金鑰的東西”
“或許,真的找不到了吧”
她說著,下意識地抬起左手,用食指指節輕輕抵了一下自己的下頜——一個她在努力回憶或感到困擾時,從小到大的習慣性小動作。
孫應洋的目光再次被那個小動作吸引。
這一次,那莫名的熟悉感更加清晰了一些,伴隨著一種幾乎可以稱之為懷唸的情緒?
但這情緒太荒謬、太不合時宜了,他對這位沐小姐,隻有基於利益的評估和算計,何來懷念?
他感到一陣輕微的反胃和眩暈,不得不借著低頭整理袖口的動作掩飾過去。腕間昂貴的百達翡麗腕錶折射出冷硬的光。
“或許,沐小姐可以再仔細回憶一下”
“沐老先生是否有特彆鐘愛,或是習慣性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
他迫使自己的聲音保持絕對的冷靜,甚至比平時更冷了幾分,試圖用理性壓下那詭異的不適感。
“例如,書房裡某個特定的抽屜?或者他是否偏愛某種特定的木材或香料?”
“有時,氣味也能觸發記憶”
他試圖將話題引回可控的、邏輯的層麵。但話一出口,他自己卻微微怔住。“氣味觸發記憶”?
他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這不像他平時純粹基於利益的分析。
沐兮並未多想,隻當是尋常建議。她微微蹙眉,努力思索著:“父親的書房,總是有一股很淡的墨香和一種冷冽的木質香味,像是陳年的雪鬆木”
“雪鬆木…”
孫應洋幾乎是無聲地重複了這三個字。一瞬間,一股極其淡薄的、彷彿來自遙遠時空的冷冽木質香氣,混合著舊墨的味道,毫無預兆地竄入他的鼻尖——那是一種幻覺,卻真實得讓他指尖發涼。
他猛地端起麵前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劃過喉嚨,試圖澆滅那突如其來的、幾乎讓他失控的詭異既視感。
“…孫經理?”
沐兮注意到了他略顯突兀的舉動。
“沒什麼”
孫應洋放下水杯,力道稍重,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清脆一響。
他迅速恢複了常態,臉上重新掛上那種無懈可擊的、略帶疏離的職業微笑。
“隻是突然想到,瑞士那邊的銀行保險庫,有時也會采用特種木材防潮”
“抱歉,走神了”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但隻有孫應洋自己知道,剛才那短短幾秒內,他的內心經曆了怎樣的地動山搖。
那些陌生的熟悉感,那些毫無來由的情緒波動,像是一麵光潔的鏡子上突然出現的細微裂痕。
雖然微小,卻足以讓他對自己堅信不疑的世界產生一絲難以言喻的動搖。
接下來的談話,在一種看似正常實則暗流微湧的氛圍中結束。
孫應洋依舊專業而冷靜,但每一次看向沐兮,目光中都似乎多了一層極其複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解讀的審視。
送走沐兮後,他獨自站在窗前,望著樓下黃浦江上往來的船隻。
夕陽的光輝為一切鍍上金色,卻無法溫暖他此刻冰涼的內心。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看著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腕錶冰冷的觸感提醒著他的身份和地位。
他是孫應洋,彙豐銀行經理,英國公民。
可為什麼…那個女人的一些小動作,會讓他感到…熟悉?
這種無法用邏輯解釋的感覺,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而離開銀行的沐兮,坐在車裡,回想著孫應洋最後那片刻的失態和那句關於“雪鬆木”的話,心中也隻是掠過一絲淡淡的疑惑,並未深想。
線索如同水麵下的暗流,悄然湧動,卻尚未浮出水麵。
隻有一些細微的、幾乎不可察的漣漪,在當事人未曾留意的心湖中,輕輕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