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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79章 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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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次在細雨綿綿的廊簷下,進行過那場看似隨意卻暗藏機鋒的談話後,沐兮與孫應洋之間的關係,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動著。

發生了一種微妙而迅速的轉變。刻意營造的“偶遇”漸漸退場,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光明正大、也更符合上流社會社交禮儀的正式邀約。

這變化流暢自然,彷彿本就該如此。

孫應洋的回應總是及時而體貼,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處。

他會在一個陽光和煦、慵懶彌漫的午後,將電話直接撥到霞飛路公寓,聽筒裡傳來他溫和醇厚、帶著標準牛津腔調的中文:“沐小姐,下午好。”

“聽說今天皇家茶室剛到了一批品質極佳的大吉嶺春摘,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能邀你共品一杯”

“順便聊聊你上次提到的那本《呼嘯山莊》?”

他總能找到一個令人難以拒絕、又顯得品味高雅的理由。

也會在某個週末清新的早晨,讓相熟花店的夥計,準時送來一束帶著晨露的、香氣清雅的白色百合,花束中附著一張印刷精良、措辭優雅的卡片。

上麵是他流暢的英文花體字,詢問她是否願意在晚間一同去國泰大戲院,觀看新上映的、風靡上海的卓彆林默片《摩登時代》,並共進晚餐。

沐兮幾乎沒有猶豫,一一應允。她需要這些接觸,需要靠近他,如同飛蛾需要靠近那盞可能焚身也可能帶來光明的燭火。

他們坐在鋪著潔白挺括亞麻桌布、擺放著鋥亮銀質茶具的奢華茶室裡,空氣中彌漫著紅茶醇香與司康餅剛出爐的暖香。

孫應洋學識之淵博,令沐兮暗自心驚。他能從狄更斯筆下的倫敦霧靄,自然過渡到王陽明“心外無物”的哲學思辨;

能輕鬆解析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性複雜,又能精準點評當下上海灘證券交易所的風雲變幻。

他的見解獨到而深刻,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卻又絲毫沒有掉書袋的學究氣,總能將那些沉重或深奧的話題,用輕鬆、優雅、充滿智慧的方式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他的舉止,從執壺斟茶的弧度到用餐巾擦拭嘴角的動作,都完美符合一個受過最頂級英倫貴族教育熏陶的紳士形象——矜持、禮貌、周到,始終保持著一種令人舒適、卻又無法真正逾越的距離感。

他們也坐在燈光幽暗、隻有黑白影像無聲流轉的電影院裡,卓彆林滑稽的肢體動作引得周遭觀眾爆發出陣陣壓抑的低笑。

沐兮偶爾會從螢幕上移開目光,悄悄側目,看向身旁的孫應洋。

在螢幕光線的明明滅滅中,能看到他專注凝視的側臉輪廓,線條清晰而優雅,嘴角不受控製地噙著一絲被幽默劇情逗樂的、真實而鬆弛的笑意。

這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平日的精明沉穩,多了幾分符合他年齡的生動。

他會極其自然地將手邊那桶散發著奶油香氣的爆米花,向她那邊輕輕推近一些,一個細小、尋常卻透著體貼關懷的動作,做得無比自然。

他們甚至再次回到了那個一切疑惑開始的地方——網球場。

這一次,沐兮不再是圍欄外心事重重的旁觀者。孫應洋早已為她準備好了一副適合女性初學者的、重量輕盈的球拍,耐心地、一步步教導她最基本的握拍姿勢、準備姿態和移動步伐。

“手腕要放鬆,像這樣,不要太僵硬,”

他的指導清晰而專業,語氣溫和,“眼睛要始終盯著球,預判它的落點。”

有時,他會站到她身後,虛虛地、極有分寸地扶著她的手臂,幫她糾正揮拍的角度,或者輕輕點一下她的腰側,提醒她重心轉移。

他把握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給予了必要的指導,避免了肢體上的真正冒犯,卻又在陽光和運動營造的特殊氛圍下,顯得足夠親近,彷彿他們已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然而,正是在這陽光燦爛、充滿活力的網球場上,看著他奔跑、跳躍、揮拍,額發被汗水浸濕,貼在飽滿的額角,那充滿生命力的身影。

與記憶中少年兄長在自家後院球場上的矯健身姿,重疊度越來越高,幾乎達到了一種令她心臟驟縮、呼吸困難的逼真程度!

那陽光下的笑容,揮臂的弧度,甚至喘息時胸膛的起伏……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把重錘,猛烈地撞擊著她記憶深處那道本就不甚牢固的閘門。

可是,越是靠近,觀察得越是仔細,沐兮心中的迷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愈發濃重,如同黃浦江上終年不散的海霧。

不僅僅是外貌和運動姿態那驚人的相似。

是他不經意間、毫無防備流露出的某些極其私密的小習慣。

比如在思考一個複雜問題,或者傾聽她說話時,他放在桌麵上的右手食指,會無意識地、帶著一種特定節奏,輕輕敲擊著光潔的桌麵,“嗒…嗒嗒…嗒”,那節奏和輕重,與她記憶中兄長沐景明沉思時的習慣,幾乎分毫不差。

比如在茶室品嘗那些過於甜膩的英式點心時,他會極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微微蹙一下眉頭,那是他味蕾對過度甜味的本能排斥。

然後會不動聲色地端起手邊的紅茶,多喝一口,用以中和那份甜膩——這個小動作,與她那個不愛吃甜食的哥哥,如出一轍。

甚至是他對某些社會現象或哲學命題的看法,那種奇特地糅合了理想主義光芒與務實冷靜精神的底層邏輯和價值判斷,都與她記憶中那個早慧、敏感且富有主見的兄長那般契合。

他們之間的交談,可以順暢地延伸到任何領域,從濟慈詩歌中永恒的哀愁與美感,到上海灘錯綜複雜、瞬息萬變的金融走勢;

從柏拉圖《理想國》中對正義的探討,到眼前烽火連天、各方勢力角逐的困頓時局。

那種思想上的共鳴與默契,那種無需過多解釋便能心領神會的順暢感,讓她時常產生一種強烈到可怕的錯覺。

彷彿坐在她對麵的,與她談笑風生的,不是那個背景清晰、履曆乾淨的彙豐銀行經理孫應洋,而是那個曾經可以與她分享一切奇思妙想、無所不談、是她整個少女時代最堅實依靠的哥哥沐景明!

這是一種需要長久陪伴、深入骨髓的瞭解才能培養出的熟悉感,一種超越了外表、深入到靈魂層麵的默契與呼應。

可是……這怎麼可能?!

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從這危險的錯覺邊緣拉回。

孫應洋的背景資料清晰可查,幾乎無懈可擊:自幼在英國倫敦長大,接受的是最純正、最係統的英式精英教育,父母是僑居英國的華人學者。

他的人生軌跡,從他踏入英國預備學校的那一刻起,就有跡可循,乾淨得像一張被反複擦拭過的白紙。

他的思維模式、言談舉止、價值取向,都帶著深刻而無法偽裝的英倫烙印,優雅、理性、注重規則與實效。

這與在沐家那樣一個中西文化交融、卻又保留著濃厚傳統家族氛圍中長大、接受著私塾與新式學堂混合教育的兄長沐景明,本該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沐兮的心,如同被放在希望與懷疑這兩片巨大的磨盤之間,承受著劇烈的、無休止的撕扯與碾磨。

每一次與孫應洋的會麵,對她而言都像是一場艱苦卓絕、需要全神貫注的心理偵查。

她仔細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絲細微表情變化,分析著他脫口而出的每一句話語背後可能隱藏的深意,捕捉著他每一個不經意的肢體動作,試圖從中找到確鑿的、能夠一錘定音的證據。

證明他就是那個她苦苦尋找了十五年的人,或者,證明他隻是一個巧合之下、讓她產生嚴重錯覺的、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而孫應洋,自始至終,都維持著那種無可挑剔的、彷彿與生俱來的紳士風度。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沐兮眼中時而閃過的、過於專注的探究,以及偶爾因出神而流露出的恍惚。

但他似乎更傾向於將此解讀為一個失去所有至親、情感世界一片荒蕪的孤女,對某個“故人”產生的強烈思念移情,以及一個在複雜險惡環境中掙紮求存的年輕女子,對穩定、關懷和情感依托的自然渴望。

這符合邏輯,也符合他最初接近她的目的。

他樂見這種靠近,甚至有意無意地推動著。沐兮逐漸卸下心防,展現出的信任與依賴,是他獲取那份神秘的“星槎名錄”以及沐家可能轉移至海外的龐大資產資訊的最佳橋梁。

他溫柔、體貼、有求必應,像一個最完美的朋友和導師,同時又在交談中巧妙地設定話題,引導方向,試圖在她放鬆警惕的不經意間,套取那些他渴望知道的資訊碎片。

他甚至開始有些享受這種陪伴,沐兮的聰慧、敏銳,以及她偶爾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與她那複仇意誌並存的脆弱。

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舒適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仔細分辨、也不願深究的、想要將她納入羽翼之下保護的微妙衝動。

那份自初見起就盤桓在心底、若有若無的熟悉感,在與她相處時變得愈發清晰、強烈,如同舊唱片裡模糊的旋律,卻又始終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看不真切,抓不實在,隻留下一種溫暖而悵惘的、令人心神不寧的餘味。

這場始於各自目的、充滿偽裝與試探的交往,在不明就裡的外人眼中——比如那些同樣出入高階場所的紳士名媛,或是沈知意、周複明佈下的眼線看來——卻像極了一對正在穩步發展、無論家世、學識、外貌都極為般配的璧人,正在沿著上流社會標準的戀愛軌跡,優雅前行。

隻有沐兮自己知道,每一次微笑著與他揮手告彆,轉身走入人群或坐進汽車之後,心中的迷霧就更深一層,那糾纏的絲線就更緊一分。

那個溫文爾雅、學識淵博、在各方麵都與她如此契合、甚至能輕易撥動她心底最柔軟琴絃的孫應洋,到底是誰?

是命運對她開的一個極其殘忍又逼真的玩笑,讓她在複仇的泥沼中,遇到了一個與逝去兄長如此相似、卻又註定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還是……十五年前那場吞噬了沐家一切、被她視為最終定論的大火,真的掩蓋了一個她無法想象、超越常理的巨大秘密?

而那把解開一切謎題的鑰匙,或許就握在這個自稱孫應洋的男人手中?

她獨自站在迷霧的中央,四周是看似溫情脈脈實則危機四伏的假象。

她既無比渴望撥開迷霧,找到那個能讓她靈魂安定的答案;

又無比恐懼,害怕那答案背後,是她脆弱神經可能無法承受的、更加黑暗與殘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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