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90章 入獄
陰冷、潮濕、黑暗。
意識如同沉船後的浮木,在痛苦的海洋裡載沉載浮。
沐兮艱難地睜開眼,率先感受到的是右肩胛處撕裂般的劇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有銼刀在來回刮擦。
冰冷的寒意從身下粗糙的水泥地滲透進來,與傷口的灼熱交織成一種令人暈眩的折磨。
她費力地挪動了一下未受傷的左臂,支撐著讓自己靠坐在冰冷的牆壁上。
環顧四周,這是一個極其狹窄的單人囚室,鐵欄門外是昏黃搖曳的走廊燈光,投下扭曲變形的陰影。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黴味、消毒水也掩蓋不住的血腥味,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屬於絕望和恐懼的腐朽氣息。
劇痛讓她冷汗涔涔,嘴唇乾裂,但她的眼神卻在適應了黑暗後,逐漸變得清明而冰冷。
苦肉計的第一步,成了。她成功地讓自己成了最醒目的靶子,為江予哲他們的撤離創造了寶貴的時間。
而現在,她身陷囹圄,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必將激起千層巨浪。她蜷縮在這肮臟的角落,忍著痛楚,屏息凝神,等待著,計算著——她要借著這波瀾,看清這渾濁水麵下,每一條巨鱷的真實麵目和心思。
張公館
書房內隻亮著一盞綠罩台燈,光線昏黃,將張彥鈞的身影拉得極長,投在身後滿牆的軍事地圖上。
他背對著門口,身姿依舊挺拔如鬆,彷彿一尊凝固的雕像。
副官垂手立在門口,屏著呼吸,以儘可能平穩、客觀的語調彙報完畢。
空氣彷彿凝結了,隻剩下壁爐裡木柴偶爾爆裂的輕微劈啪聲,反而更襯得死寂無聲。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
張彥鈞緩緩轉過身。台燈的光線從他側後方打來,使他大半張臉陷在陰影裡,看不清具體表情。
隻能看到他那線條冷硬的下頜似乎比平時繃得更緊了些,握著馬鞭的手指節微微凸起,泛著用力的白。
他沒有摔任何東西,沒有提高聲調,甚至周身那股迫人的氣場都沒有明顯的暴漲。
但副官卻感覺房間裡的溫度驟降,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彷彿能碾碎骨頭的壓力以張彥鈞為中心彌漫開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警察局…偵緝隊…”
張彥鈞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穩,甚至比平時更慢,更冷,像冰層下流動的暗河,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誰簽的逮捕令?”
“是…是偵緝隊隊長王滿囤直接下的命令,但…但據查,行動前他接到過日本憲兵隊澀穀大尉的電話。”
“另外,周先生的一位秘書當天下午也曾‘無意間’向王滿囤問起過近期對激進分子的監控情況…”
副官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張彥鈞靜靜地聽著,目光低垂,看著自己手中那根光滑堅韌的馬鞭,指尖無意識地在鞭梢上摩挲了一下。
又是一段令人難熬的沉默。
然後,他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下頭。
“備車。”
他說道,語氣平淡無波,彷彿隻是要出席一場尋常的晚宴。
但副官卻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他太瞭解這位少帥了。越是平靜,底下的風暴就越是駭人。
“是…是去警察局嗎,少帥?”
張彥鈞終於抬起眼。那雙眼睛在陰影中銳利如鷹隼,冰冷如寒潭,沒有任何暴怒的火焰,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去告訴他們”
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彷彿能定人生死的權威,“我張彥鈞的人,就算要審,也得在我的地方,按我的規矩來。”
他邁步向外走去,軍靴踏在地板上,發出穩定而清晰的叩擊聲,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
“至於那些不長眼、手伸得太長的……”
他經過副官身邊時,腳步未停,隻有一句輕飄飄的話落下,卻重逾千斤,“……讓他們自己掂量清楚後果。”
他沒有咆哮,沒有砸東西,甚至沒有明顯的情緒外露。
但那種冰冷的、絕對的、掌控生殺予奪的壓迫感,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恐懼。
副官毫不懷疑,今晚的上海灘,有許多人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慘痛的代價,而這一切,都源於這間書房裡看似平靜的幾句話。
周複明公館,書房。
雪茄的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周複明金絲眼鏡後的神情。
他聽完秘書的低聲彙報,久久沒有說話,隻是指尖在紅木椅扶手上緩慢地、有節奏地敲擊著。
“看守所…受傷了啊”
他輕聲重複著這幾個關鍵詞,語氣平和,聽不出絲毫波瀾,彷彿在評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古玩。
“我們這位沐小姐,真是每一次都能給人‘驚喜’。”
秘書垂手而立,小心詢問:“先生,此事動靜不小。
張少帥那邊已然震怒,恐怕會直接要人。我們是否需要…做些什麼?以免沐小姐情急之下,說了不該說的…”
周複明微微抬手,製止了他後麵的話。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虛無的笑意:“年輕人,沉住氣。”
“有時候,風暴中心,反而最安全。”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圈,目光穿透煙霧,變得幽深難測:“她是故意受傷的。是為了護著那些見不得光的人?”
“還是…想藉此試探什麼?”
他的思維永遠盤旋在算計與佈局之上,甚至懷疑這是沐兮自導自演的一出戲,目的就是攪渾水,觀察各方反應。
“不必插手。”
他最終下了論斷,“讓張彥鈞去哄。讓他這把最快的刀,先去試試水的深淺。”
“我們…靜觀其變,方能後發製人。”
他的冷靜近乎冷酷,將沐兮的安危也完全置於棋局利益之下衡量。
沈知意彆館,暗室。
沒有燈火,隻有窗外微弱的光線勾勒出傢俱冰冷的輪廓。
沈知意獨自坐在陰影裡,如同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
下屬的彙報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每一個關於沐兮受傷、被關押的細節,都讓空氣中無形的弦繃緊一分。
“…自己撞傷的?嗬。”
一聲極輕的低笑從陰影中逸出,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兮兮,最是嬌氣怕疼了”
“怎麼會自己撞上去呢?”
他緩緩抬起手,就著微弱的光線,看著自己修長乾淨、卻蘊含著可怕力量的手指。
“定然是那些肮臟的東西,碰了她…弄傷了她…”
他的語氣輕柔得像情人的呢喃,但話語裡的內容卻讓人不寒而栗。
“去查。”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陰冷的偏執,“所有經手這件事的人。”
“偵緝隊的、日本方麵的…每一個碰過她、嚇到過她、讓她流血受傷的人”
“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手…我都要知道。”
他的反應是極度病態和偏執的佔有慾。沐兮是他精心挑選、不容他人染指的金絲雀,是他情緒的唯一寄托和掌控物件。
任何讓他的“寶貝”受傷、脫離他掌控的因素,都必須被徹底、殘忍地清除。他的憤怒是內斂的,卻比張彥鈞的外露更加致命。
彙豐銀行,經理辦公室。
孫應洋手中的派克金筆尖,在一份貸款合同上頓住,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
聽著心腹秘書的彙報,他的眉頭無意識地蹙緊,一種莫名的心悸和煩躁感突兀地襲來,打斷了他一貫的冷靜自持。
“沐小姐…受傷入獄?”
他重複了一遍,試圖用理性分析壓下心頭那陣怪異的不適,“原因?”
“疑似與近日活躍的地下組織有關,抓捕時發生了衝突。”
地下組織?孫應洋的指尖輕輕敲擊桌麵。
那個在球場上靈動、在宴會上偶爾流露出脆弱與堅韌的沐家小姐,怎麼會和那些人扯上關係?這說不通。
但更說不通的,是他自己此刻的反應。那份合同上的墨點像是在嘲諷他的失態。
他閉上眼,試圖驅散腦中那張蒼白卻美麗的麵孔,但莫名的擔憂和一絲若有似無的刺痛感,卻頑固地盤踞在心頭。
“密切關注此事。”
他最終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靜克製,措辭嚴謹,“以銀行關注重要客戶家屬安危的名義,通過合規途徑,瞭解她的傷勢和案件情況。”
“必要時,可提供符合國際慣例的人道主義醫療關照。”
他的反應是理智且符合身份的,帶著英倫式的疏離和程式正義。
但那份超乎尋常的、持續的關注,以及內心深處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波瀾,已然泄露了某些不同尋常的資訊。
“星火”組織,秘密據點。
油燈如豆,映照著江予哲蒼白而痛苦的臉。
他坐在簡陋的木凳上,雙手緊緊握成拳,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林晚星和其他幾位同誌圍在一旁,氣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沐兮倒在血泊中、臉色慘白的樣子,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反複在他腦海中灼燒。巨大的愧疚感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淹沒。
“我們必須救她!”
林晚星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無比堅定,“她是為我們才…”
“怎麼救?”
“衝進看守所劫獄?那等於把我們所有的據點、所有的同誌都暴露給敵人!”
“為了一個人,犧牲整個組織,這值得嗎?這符合我們的紀律和原則嗎?”
另一位年紀稍長的同誌沉聲打斷,語氣沉重而現實。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每個人頭上。
江予哲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佈,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胸腔裡翻湧著幾乎要炸裂的情感和衝動——去救她!不顧一切地去救她!
那是他的恩人,是為了保護他們而陷入絕境的同誌!
可是…組織的紀律,更多同誌的安全,未竟的事業…像無數條冰冷的鎖鏈,死死地捆住了他的手腳,扼住了他的喉嚨。
理想主義的赤誠,在殘酷的現實和嚴酷的組織原則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不能。
他不能為了一個人,而讓整個組織冒險。這種理智與情感的劇烈撕扯,幾乎要將他生生撕裂。
最終,他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
他垂下頭,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掩去了所有翻騰的情緒。
“……老陳說得對。”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砂紙磨過喉嚨,“不能…硬來。”
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無法言喻的痛苦顫抖。
“動用…動用我們所有隱藏最深的關係,不惜代價,打聽清楚裡麵的情況,確保她…至少生命安全。”
“其他的…再從長計議。”
他沒有流淚,沒有咆哮,所有的愧疚、痛苦、掙紮都被強行壓入那副清峻的皮囊之下,化作一種近乎死寂的沉默和更加堅定的決心。
這份隱忍的愧疚,比嚎啕痛哭更加沉重,更令人窒息。
……
看守所單間內。
沐兮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姿勢,以減輕肩部的劇痛。
外麵的世界因她而風起雲湧,各方勢力的反應,通過她安插的隱秘眼線和何景可能冒險傳遞的資訊,正一點點在她心中的棋盤上彙聚、清晰。
張彥鈞的衝鋒,周複明的隔岸觀火,沈知意的陰冷清算,孫應洋的程式性關切,以及江予哲必然麵臨的痛苦抉擇與隱忍…
一切,似乎都在她的預料之中,甚至比她期待的更加“精彩”。
這出苦肉計,代價慘烈,但回報可觀。
她成功地攪動了局勢,試探了底線,也讓某些人…欠下了或許永遠也還不清的血債。
一絲極其微弱的、冰冷的笑意,掠過她乾裂的唇角。
她輕輕咳了一聲,牽動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眼前發黑。
但這疼痛,此刻卻彷彿帶著一種甘美的滋味。
遊戲,正在朝著她設定的方向,一步步推進。
而這囚籠,或許將成為她下一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