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91章 探望
張公館的車,不出所料地以強硬姿態堵在了警察局門口。
張彥鈞甚至沒有下車,隻派了副官帶著一隊荷槍實彈的衛兵進去要人。
態度明確:不放人,後果自負。
警察局長王滿囤早已嚇得汗流浹背,一邊是日本人的壓力和周複明秘書那模棱兩可的“關照”,另一邊是軍閥少帥毫不掩飾的武力威脅。
他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隻能一邊點頭哈腰地應付著張彥鈞的副官,一邊拚命派人去向各方請示,尤其是向那位看似置身事外、實則攪動風雲的周先生求救。
周複明公館內,秘書低聲彙報著警察局的混亂和張彥鈞方麵的步步緊逼。
“哦?彥鈞這麼著急?”
周複明慢條斯理地剪開一支新的雪茄,語氣裡聽不出絲毫意外,反而帶著一絲玩味。
“看來這隻小野貓,撓人的本事不小,勾人的本事更大。”
他點燃雪茄,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
“讓王滿囤想辦法拖住。”
“就說案情複雜,需要進一步覈查身份,走程式……”
“總之,能拖多久是多久。”
他嘴角噙著那抹慣有的、溫和卻疏離的笑意,“總要給少帥一個發泄怒火的由頭,讓他覺得人不是那麼輕易能要回去的,才顯得值錢,不是嗎?”
“那……沐小姐那邊?”秘書小心地問。
周複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一絲不苟的西裝袖口,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幽光。
“我親自去一趟。”
他語氣平淡,彷彿隻是要去巡視一處不起眼的產業,“總得去看看,我們那隻被逮住了尾巴、還撓傷了自個兒的小貓,現在是個什麼光景。”
……
看守所那令人窒息的空氣裡,沐兮正閉目抵抗著一**襲來的痛楚和眩暈,鐵門外忽然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動靜。
腳步聲不同於那些粗魯的獄警,沉穩、從容,帶著一種與這肮臟環境格格不入的優雅節奏。
然後是鑰匙開鎖的清脆聲響。
沐兮的心猛地一提,但臉上依舊維持著虛弱和痛苦的表情,睫毛微顫,緩緩睜開眼。
牢門被推開,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逆著走廊昏暗的光線走了進來,瞬間將這逼仄、汙穢的囚室映襯得如同舞台。
周複明。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外麵罩著同色係的長大衣,領帶一絲不苟,金絲眼鏡鏈垂在襟前,泛著冰冷的微光。
他手裡甚至還拿著一塊乾淨的白手帕,輕輕掩了掩鼻,似乎有些不適應這裡的空氣。
整個人乾淨、矜貴、從容不迫,與這陰暗潮濕的牢獄形成了極致而荒誕的對比。
他的目光落在蜷縮在角落、臉色蒼白、肩頭血跡斑斑的沐兮身上,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眸微微眯起,審視著,探究著。
“看來,我們聰明絕頂的沐小姐,這次玩脫了手。”
他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儒雅,甚至帶著一絲長輩般的關切,但話語裡的內容卻冰冷而直接。
沐兮掙紮著想坐直一些,卻牽動了傷口,痛得輕吸一口冷氣,臉上掠過一絲真實的痛苦。
她抬起眼,看向他,眼神裡混雜著脆弱、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周先生……是來看我笑話的?”
她的聲音微弱,帶著受傷後的沙啞。
周複明緩緩走近幾步,在她麵前蹲下身來,保持著一個不至於太過壓迫、卻又完全掌控局麵的距離。
他忽略了她的話,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肩頭,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傷得重嗎?”
他問,語氣聽起來很是關心,“怎麼這麼不小心?”
“嗯?”
最後那個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近乎寵溺的責備,彷彿在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伸出手,指尖似乎想要去觸碰一下那傷口邊緣的衣物,但在即將碰到的瞬間又停住了,隻是虛懸在那裡。
這個動作充滿了曖昧的試探。
沐兮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不是偽裝,而是身體對潛在危險的本能反應。
周複明將她的反應儘收眼底,嘴角那抹笑意深了些,卻讓人看不出真實情緒。
“怕什麼?”
他低聲說,聲音壓得更低,像情人間的絮語,“現在知道怕了?”
“跑去跟那些亡命之徒攪在一起的時候,怎麼不想想後果?”
他的話語像是關心,又像是敲打。
沐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神色,隻低聲道:“我不知道周先生在說什麼”
“我隻是…不小心卷進去了”
“不小心?”
周複明輕笑一聲,那笑聲在這牢房裡顯得格外清晰,“沐兮,在我麵前,還需要演這套嗎?”
他忽然向前傾身,靠得更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高階雪茄和古龍水混合的清冽氣息,瞬間驅散了周圍些許汙濁的空氣,卻也帶來了另一種形式的壓迫感。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似乎要剖開她所有的偽裝。
“你故意受傷,故意被捕,是想試探誰?”
“張彥鈞會不會為你衝冠一怒?沈知意會不會為你發瘋?”
“還是……”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蒼白卻依舊驚人的臉龐上流連,“……想看看我會怎麼做?”
沐兮的心臟狂跳起來。
他果然猜到了大半。
但她不能承認。
她抬起眼,眼中迅速氤氳起一層委屈的水汽,聲音帶著哭腔:“周先生就是這樣想我的?”
“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一個工於心計、不惜傷害自己的人?”
她微微彆開臉,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線條,“我隻是怕極了…”
“當時隻想讓他們快走”
她恰到好處地哽嚥了一下,將一個受儘委屈、無助可憐的落難千金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
周複明靜靜地看著她表演,目光深邃,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
他忽然伸出手,這次沒有猶豫,用那方乾淨的白手帕,極其輕柔地擦過她額角的冷汗和沾了灰塵的臉頰。
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但他的話,卻依舊冷靜得近乎殘酷:“是啊,怕極了。”
“怕到有機會從密道逃走,卻偏偏要往槍口上撞?”
沐兮身體一僵。
他果然什麼都知道!連密道的存在都一清二楚!
看著她瞬間變化的臉色,周複明眼底掠過一絲瞭然的微光,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惱怒。
氣她這般不惜代價,氣她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落魄,更氣她這看似柔弱實則倔強不屈的模樣,總是能輕易攪動他平靜無波的心緒。
他精心相中、一步步引導、視為同類甚至未來棋子的女孩,應該是優雅地遊走在刀鋒之上,而不是這樣血淋淋地倒在汙泥裡。
“罷了。”
他忽然收回手,站起身,恢複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感,“好好養傷。”
“這裡雖然簡陋,但暫時沒人敢再動你。”
他轉身欲走。
“周先生!”
沐兮忽然叫住他,聲音裡帶著一絲真實的急切,“你會幫我出去嗎?”
周複明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隻是側了側臉,燈光在他鏡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幫你?”
他輕笑一聲,“沐兮,你不是一向最擅長自己幫自己嗎?”
語氣裡的嘲弄和深意,讓沐兮的心沉了下去。
“不過”
他話鋒微轉,聲音又變得溫和起來,“看你現在這副可憐樣子……我倒是可以考慮,讓你換個稍微舒服點的地方‘養傷’。”
說完,他不再停留,邁著從容的步子離開了牢房。
鐵門再次哐當一聲關上,落鎖。
沐兮獨自留在黑暗中,肩上的傷口依舊劇痛,但周複明最後那句話,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層層漣漪。
他看穿了她的把戲,卻沒有完全戳穿,甚至……似乎默許了她的“胡哄”,還給出了一個模糊的承諾。
這場牢籠裡的博弈,看似她處於絕對的弱勢,但周複明那複雜難辨的態度——那夾雜著審視、嘲弄、一絲惱怒和不易察覺的縱容——讓她知道,她賭對了。
至少,暫時賭對了一部分。
她緩緩閉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疲憊,卻帶著冷光的笑意。
疼痛依舊,但希望猶存。而這希望,往往誕生於最深的絕望和最精密的算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