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還 第31章 符釘眼 “可能跟那些死人詐屍有關。”…
符釘眼
“可能跟那些死人詐屍有關。”……
周雅人推開客房門,
裡頭已然空無一人,隻餘淡到幾不可聞的霜雪味,讓這間陳舊的屋子顯得略有些陰冷,那是縈繞於白冤周身的特殊冷感。
周雅人在回來的路上雖然已有所料,
但這一刻真沒看見白冤還是揪起了心。
哪怕日防夜防地盯著也沒能盯得住人,
他知道白冤不可能老實安穩的待著,
更不可能束手就擒的受製於他。
彼此打過這幾次交道,
他自認為對白冤還算有幾分淺薄的瞭解。
那是個絕不屈居人下的冷傲脾性,這副冷傲中又裹著鋒利無比的暴戾之氣,
受不得半點委屈。
更何況她受了這長達千年之久的壓製,
突然出世,就像柄解開封印出鞘的快刀,
一朝重見天日,便迫切地想要殺人飲血。
白冤那憋了一肚子的怨氣,
必然要潑進這清平盛世裡,非鬨出大亂子不可。
他預感白冤要生事,但又不知為何,
比起憂慮,
周雅人更多的竟是無奈,就像世間上避不開的因果迴圈,是久違的宿命。
這種宿命感曾一度讓周雅人無望,
所以他想窺一窺天道,
然後變成瞭如今的聽風知,
是朝中所謂的天耳聖人。
周雅人站原地頓了片刻,便毫不遲疑地轉身出城,疾步行至黃河邊。
那更夫說白衣女鬼跟著送葬隊去了,必然到了黃河,
所以他便沿著河岸一路去尋。
他要儘快找到白冤。
對於一個眼盲之人而言,開河的激流聲與無數冰塊碰撞聲難免擾亂聽辨力,再加上峽穀道路崎嶇不平,行路便多了幾分阻礙。於是周雅人手裡握著竹竿,謹慎地放慢了腳步。
青衣袍擺掃過密實的枯草,凜冽的寒風撲過來,再挾著他的神識鋪出去。
一瞬間,激流與冰淩的撞擊聲轟隆不絕,寒鴉振翅,野畜奔逐,枯枝敗葉簌簌抖動,夾著人語喧囂……所有峽穀荒原上的聲音通通被放大數倍,天地間一切龐亂的雜音山呼海嘯般灌入耳中。
周雅人要在這山呼海嘯的雜音裡尋覓白冤的蹤跡,聽得更是細致入微。這法子好使歸好使,但耗費的時間一長,太陽xue便會如針紮一般。待到他收攏神識,兩隻耳朵就跟堵了團棉花似的,聽什麼都不太真切,這是個無法避免的損害。
寒鴉在峽穀上空盤旋幾圈,朝倚坐崖壁上的白冤飛落,細伶伶的爪子一把攫住她肩頭的衣衫。
白冤坐得高,看得自然就遠,遙遙就看見那青衣人向這邊走來,竹竿不輕不重地點在地上,好似探路。
周雅人忽然腳下不慎,打了個趔趄,好在及時穩住了,並沒有摔。
這一幕卻讓白冤擰起了眉,靜靜觀察這人的步子。瞎子才會靠一根竹竿開路,而且走得踉踉蹌蹌。
可是在此之前,這人明明行動自如。
而且——他在看著自己,他看得見自己。
若真是瞎子怎麼看得見她,不是瞎子又怎會看不清腳下的路,走起來這麼磕磕絆絆?
白冤心中生疑,目光對視間,她拂開肩頭那隻寒鴉,冷哼一聲:“你這人,真是陰魂不散呐。”
周雅人現在耳力不好,要集中聽力才勉強能聽清白冤的諷刺,但他並不介意,一來便開門見山:“死於痋蟲的那些人突然在昨夜詐屍,然後擡著棺材跳進了黃河。”
白冤不傻,聽得出言外之意,見他風塵仆仆地找來就明白:“懷疑我在生事?”
畢竟她十二年前就在北屈生過一場事,鬨得北屈人心惶惶,甚至驚動太行道掌教都親自下山。昨夜她又跟著那群詐屍的送葬隊出了城,獨自待在黃河崖邊不知道要乾什麼。周雅人當然有理由懷疑她,不懷疑她懷疑誰,還有誰有這麼邪門兒的神通?
但是周雅人否認道:“我沒說你生事,但你昨晚既然在場,應該最清楚事發經過。”
誰料白冤卻道:“我不清楚。”
周雅人頓了頓:“昨夜發喪的那戶人家姓秦,死者為兩兄弟,其中秦二則是去鬼衙門祭祀你的孫繡娘她丈夫。孫繡娘跟沈家的牽扯我先不論,秦家還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叫秦三,現如今不知所終,衙門也找了一天,你昨晚在這列出殯的隊伍中可有看見她?”
怕白冤不清楚,周雅人又補充:“我之前帶著你在她家借宿過。”
秦三曾經還被她猙獰的麵目嚇癱在地,白冤當然有印象:“看見了,臟兮兮的那丫頭。”
秦三倒也不是臟,就是從小麵朝黃土背朝天,每日勤作細耕苦種田,麵板曬得黝黑發黃,才顯得整個人臟兮兮的。
周雅人剛要問其下落,就聽白冤事不關己道:“端著靈位跳進黃河了。”
“你……”周雅人呼吸一窒,“你就看著她跳?”
“不然呢?”白冤側了一下頭,平淡的語氣是種對生命的漠然,“她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本來就不想活了。”
於周雅人聽來,極度的冷酷無情:“所以你就見死不救?看著她去死?”
白冤盯著他慍怒的樣子,冷笑一聲:“怎麼救?我被你下了符咒,堵死奇經八脈,比廢人也差不多,管得了彆人死活?你害我至此,好意思譴責我見死不救?!”
周雅人驀地一怔,差點忘了這一茬,如此說來倒是他的責任了。
昨夜白冤聽見異動,搭著西北風飄過來,雖知道靈脈封堵,但因為調理了半宿,自認為還有點發揮的空間,結果發揮了個“半途而廢”。
白冤沒料到自己居然能廢到這種程度,再加上刑傷,一個不慎就被掛在了十丈高的崖壁上,身不由己地吹了整日寒風,簡直忍無可忍。
周雅人理虧地轉了話頭:“那你待在這裡做什麼?”
白冤:“……”
你還有臉問!
她能說自己是被西北風掛在懸崖上這麼有損顏麵的事情麼?
遙想當年,上天入地她都不在話下,不知道有多威風。如今竟被這區區十丈高的崖穀給困住,上不去又下不來,真乃奇恥大辱。
白冤調息內裡亂竄的邪火,不想看見眼皮子底下那個罪魁禍首,索性麵不改色地輕闔眼皮,端得一副泰然自若:“打坐。”
實則是在衝靈脈。
待她找回一點點餘力,她就立刻跳下去,這風吹日曬的破崖壁誰願意待誰待!
周雅人站在崖下,自然需要仰視她,白冤麵上不露形跡,他也沒看出什麼端倪,遂問:“在這兒打坐?”
白冤不動聲色地暗自咬牙,她但凡能換個地方,絕不在這幕天席地地乾坐著讓他觀瞻。
周雅人不知道她的難處和困境,擡頭仰視八風不動的白冤,心裡揣度的卻是,她守在此地必然有什麼用意。
或許是在等待時機。
八成跟那行詐屍的送葬隊有關。
周雅人斟酌,反正自己目前耳朵不太靈便,行動也會受限,暫且就在此靜候著吧。
白冤許久未聽下頭人有何動靜,掀開眼皮。
她坐在高處,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垂著眸,將人自上而下掃量一番。
周雅人站姿筆挺,個頭雖高,但看上去過於清瘦,還沒與他一起落入太陰/道體的那幾名同伴壯實。但肩背挺拔,氣質不俗,那張臉更是挑不出一絲半毫的缺點,完全是怎麼好看怎麼長,比隻喝露水的大仙兒還要清雅脫俗。
隻可惜……白冤的視線落在他的竹杖上,沒忍住開口:“你看不見?”
周雅人沒凝神,這句聽得很含糊:“什麼?”
“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麼?”
周雅人便答:“眼睛看不見,耳朵還行。”
“眼盲?”白冤質疑,“不太像,分明能夠看見我,裝瞎嗎?”
“沒裝,”周雅人如實道,“隻能看見陰物。”
白冤話頭一頓:“……稀奇。”
語氣涼颼颼的。
周雅人意識到她可能不愛聽,於是緘口不言,將竹杖倚放置崖壁上,自顧盤腿坐到崖下,也打起了坐。
這回白冤垂眸隻能看到他頭頂,發髻上插了根青簪:“你準備一直這麼守著我?”
“嗯。”
“打算糾纏到什麼時候?”
“倒也談不上糾纏,”周雅人語氣平平,“在太陰/道體的時候,你承諾隻要我解開你身上的枷鎖,你就會幫我。”
“承諾?”白冤聽著新鮮,“誰跟你承諾了?”
周雅人:“……”
顯然,白冤當時是勒著陸秉的脖子逼他斬的枷鎖,並不構成雙方達成協定這一說,所以她大可以翻臉不認,但是,周雅人道:“無論如何,我也算將你放出來了。”
沒有他,她的確掙不脫那座“刑獄”。
“是。”白冤不置可否,“可你如今並不陷在囹圄裡……”
周雅人打斷她:“我一直都是戴罪之身,也一直住在宮獄中,除非有詔——我才能踏出宮獄得見片刻天日,待辦完事,又再回到裡麵去。”
這是他用一雙眼睛換來的皇恩特赦,周雅人說:“我一直都在囹圄裡。”隻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好像誰都沒辦法還我一個清白,連我自己也不行。”周雅人深吸一口氣,背負著沉重無比的冤屈,他費了很多力氣,終不得自證清白,他一度不明白,“直到你說……”
金烏西沉,夜幕低垂之際,白冤終於攢夠力氣,從崖壁上落了下來。她儘量表現得利落輕盈,天外飛仙似的站在周雅人跟前,一點都沒露出馬腳,然後截過周雅人的話沉聲道:“你身上擔著刑劫,且命犯三刑,禍及六親。”白冤給他下定論,“是顆災星。”
周雅人一怔,沒料到她還能再補一刀,一出口就直戳要害。
他剛要開口,白冤突然俯下身來,挾著一股壓迫之勢,與他麵麵相覷,鼻尖隻差毫厘之距。
離太近了,周雅人下意識想要後撤,卻被白冤扣住後腦勺固定在原地。
托著他後腦的那隻手很涼,連撥出的氣息都帶著風霜寒意。
白冤直直望進他眼底,盯著周雅人略微淺淡的瞳仁,問話:“怎麼瞎的?”
周雅人後腦勺落在她手裡,被迫仰著頭與其對視,脖頸拉出一道悠長的弧線。
這沒什麼值得他隱瞞:“薰的。”
白冤揚了一下眉:“自殘?”
周雅人:“……”
看他這表情就知道是了,白冤依然盯著他眼睛細瞧,裡頭倒映出她形如鬼魅般的縮影:“薰目為瞽,以絕塞眾慮,然後甘心在大牢裡做個盲臣?”
周雅人喉頭滾了一下:“對。”這是他唯一的活路,否則他就會爛在大牢裡,永無翻身之日。
“你倒是決絕,”這話並不是在誇他,白冤問,“用什麼薰的?”
“符。符釘。”
“符釘眼啊。”怪不得能夠看得見陰物,於是白冤終於放開他,站直身,無關緊要似的又問一句,“你現在叫什麼?”
“什麼?”
她沒什麼耐性似的重複一遍:“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周雅人。”
聞言,白冤眯了一下眼,目光再次停落在對方臉上,掃量一番,最後在心裡總結,確實稱得上“雅人”。
白冤移開視線,不著邊際地開了口:“這寒冬真是蕭條。”
隻是她剛要轉身,手腕就被抓住了,周雅人微涼的指尖正好扣在她的腕脈上:“白冤。”
他說:“這大河底下還有彆的什麼東西吧?!”
白冤沒作聲。
“我既然能發現太陰/道體,自然也能探到這河底還有些彆的東西。”若不是早上陸秉忽然下來搗亂,他可能還會在河裡摸探一陣。
白冤麵無表情:“比如說?你探到了什麼?”
“需要再探。”周雅人道,“可能跟那些死人詐屍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