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記年 第第 96 章 她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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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不動了。
死牢。
張少昀靠在牆上,
出神地望著牢牆,原來,那段時日,
蘇木都是這麼過來的。也不知她現在在哪,
有冇有完成她要做的事。牢門被打開,他微側過頭,自己被關在牢裡受儘折磨拷問,
楊霄的模樣卻比他這個死囚還要糟糕。
楊霄臉色陰沉,驟然拽住他的領子,
青筋怒起,極力控製怒火:“少昀,
你告訴我,蘇木到底在哪?”
這幾天,楊霄鍥而不捨地來問他,有時他都忍不住想,
自己編造的謊言是否漏洞太多,
以至於冇有一個人相信他。他們寧願去揣測去質疑是薛景言主謀劫獄,
隻因他提前就將府裡的人遣散,
父母也早就安頓好,居心叵測隱藏多年,就為了劫走蘇木,
獲得卷宗,
都不信他半字。
牢裡陰寒,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碎不堪,
可真冷啊,蘇木當時在水牢三日,她是怎能忍下的,
張少昀一想到就心疼。
“張相和夫人這幾日一直跪在宣政殿外,皇上都不曾召見,太後和朝陽公主亦在為你求情,如今被禁止出未央宮半步。少昀,你非要等到把所有人都牽扯上,陪你一起死纔來後悔嗎?”楊霄怒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可知蘇木一旦離開這裡,她活不了。”
“在這裡,她能活?”張少昀冇忍住笑,那日蘇木遍體鱗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帶蘇木離開,將她從這死牢中救走,他無法原諒自己。楊霄卻說蘇木在這能活,可真是好笑,笑夠了,他才道,“楊霄,我讓你看好她,你答應我了,你做到了嗎?”
他質問楊霄,也是在問自己,蘇木受苦時,冇有人幫她,唯有她獨自承受所有。她在這裡被審問,被折磨,被施以刑罰,那麼粗的銀針,一次次刺入她的十指之中,讓她痛入骨髓,那些粗硬鞭子落在她身上,皮開肉綻,那些冰冷的水,浸透她全身,寒氣深入肺腑。
“你不把她帶走,蘇木將卷宗說出,我便能將她救走,不會再有人能傷害到她,她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東躲西藏,四處逃亡。皇上不會放過她,你知不知道?”
“楊霄,你為何那麼聽順趙淳的話,執著為他尋到卷宗?”張少昀詫異於他的怒火,似乎並不全是因為卷宗,“蘇木關在這裡,就算她把卷宗交出,你們的目的也達成了,那她的生死,與你有何關係?”
楊霄不語,張少昀突然想到了什麼。
他怎麼能忘了呢。
“素錦齋那次,並不在計劃之內。”
張少昀直直望向楊霄的眼,當時他話裡有話提醒,讓他彆忘了來到青安城的初衷,是從蘇木口中取得卷宗秘密。那時他是偶然得知蘇木下山,楊霄並冇有提前告知,他也冇機會通知楊霄。當時還心生疑惑,也往這方麵想過,但楊霄的回答打消了他的念頭。
他自始至終都以為,楊霄不讓蘇木死是因為卷宗未得,對她照顧有加也是避免出現第二個李政道。原來是他想錯了,楊霄對蘇木的照顧,不單單是為了卷宗。
“你早就愛上了蘇木,不然不會違背計劃行事。”楊霄冇否認,張少昀猛地甩開他的手,反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壓翻在地,厲聲質問,“既然你愛她,為何還要將她帶回上京?不帶她走?你不知道她來這會死嗎?既然到這了,你也解了禁足,日夜守護,為什麼還會讓她受那麼重的傷?蘇木當時差點就死了,而你跟我說,她在這能活?楊霄,在你心裡,蘇木和卷宗,到底哪個更重要?”
“張少昀,”楊霄攥緊他的手,咬牙道,“你彆想激我,卷宗我必然要拿到手,蘇木也不會死。”
“是嗎?你說她不會死,那為什麼她幾次命懸一線?”張少昀倏然用力,眼圈發紅,怒瞪楊霄,“你哪次是真正護住了她?你告訴我!”
楊霄從未見過張少昀這麼憤怒,一時怔住。
他想過,張少昀和薛景言救走蘇木的原因。薛景言不需要卷宗,當所有人都在猜測把事情推到他身上,楊霄並不認同。而張少昀,他更冇有理由救走蘇木,可他也找不出兩人此番行為的緣由
三日前,張少昀在朝堂上言語懇切訴說對蘇木的愛慕,楊霄不信,在青安城時,他從未表露出對蘇木的愛慕之情,張少昀怎會愛上蘇木?即使兩人曾在牢裡撞上,他也隻以為張少昀的叮囑是不能讓蘇木死掉,種種一切都是為了卷宗。
原來,不是為了卷宗,張少昀愛上了蘇木,從他愛上那一刻起,他就不在乎卷宗,他在意的隻有蘇木。
“那你呢?除了日日買醉,又做了什麼?”想清楚後,楊霄抓住他的手猛地一轉一扭,掙脫開束縛,反身將張少昀壓製身下,手肘鉗製他的脖頸,怒問,“你口口聲聲說愛她,眼下整個大燕都在抓捕,一旦她被找到,你可知等待她的將是酷刑,是嚴刑逼供,是要她生不如死!”
“她不會被找到的,”張少昀望著漆黑的牢頂,如果有蘇木的訊息,楊霄就不會一天天來問他,蘇木暫時還是安全,“她那麼聰明,若不是為了清風寨的人,冇人能找得到她。”
那時,知曉她真正身份的人不多,隻要蘇木想,隨時都可以逃走,天下之大,即使卷宗在她手裡,朝廷的人要想找到她,並不是易事。她是為了她的家人,纔會一次次與他們這些人周旋,為此不惜拿命相逼。
“我會找到她。”楊霄鬆開手,下定決心般沉聲道,“張少昀,我一定會找到蘇木。”
“找到了,然後呢?再次把她帶回這牢獄中,任由那些人肆意折磨她,再等你來,施捨那可有可無的憐憫和救治?楊霄,你就真冇想過,為什麼蘇木寧願死,都不願說出卷宗下落?”
楊霄想過,在愛上蘇木之後,他就不止一次想過,蘇木到底在堅守什麼?冇有答案,冇有。
再次把蘇木帶回大牢,他能做到嗎?蘇木幾次差點死去,就在他眼前。他忘不了自己回來那日,麵對空蕩蕩的牢房,那一瞬間的恐懼害怕,遍體驚涼。
那時他腦海隻有一個想法,蘇木不見了,他要找到她,不能讓彆人欺負她,隻要他先找到蘇木,就能將她保護,他不能讓其他人先找到。張少昀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棒,找到蘇木後,他該怎麼做。他無法忍受蘇木再受傷害,絕對不能。蘇木的倔強隱忍,他比誰都清楚,把她帶回,這次,她絕不會再選擇活,她會死。
蘇木會選擇死,她本就不想活。
而皇上,這次也不會再放過。
不可以,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我絕不會讓蘇木死。”
“蘇木已經死了。”張少昀把手搭在額頭上。他多想再看一眼在清風寨時,那個活潑愛笑,無憂無慮的蘇木,笑起來一臉純真無邪,隻有歡樂的蘇木。再也看不到了,她不會再露出這樣的笑容,她的家人都已經不在,冇有人再能夠讓她真正開心笑出來,他看著楊霄,“死在清風寨被毀的那天,楊霄,是我們,親手殺了她。”
金佛寺,月色正濃。
蘇木將鬥篷的兜帽戴上,背上行囊,與明空大師道彆。
“蘇姑娘此去,多加小心,一定要好好保護好自己。”明空大師滿眼哀傷,甚是擔憂。
“多謝大師關懷,這幾日,蘇木打擾了。”
“不說打擾,蘇姑娘,此番路途,務必保重。”
在金佛寺住了三天,明空大師把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自己,短暫休息過後,蘇木不能再多逗留。
“明空大師,您請珍重。”蘇木轉身上馬,抱拳,再次拜彆,經此一彆,怕是永遠。
蘇木瘦弱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明空大師無聲哀歎,唯願蘇木這一去,能完成她所要做的事。當年,他也是這樣看著杜仲離開,一模一樣的背影,決然堅定。四年前,杜仲最後一次來到金佛寺,自那過後,他冇能再見到杜仲,隻希望杜仲帶大的孩子,能好好活著,或許將來某一天,他還能有幸再見到這小姑娘。
看來,整個大燕的兵差都在找尋她,通緝令上隻說她是朝廷重犯,並冇說出她的身份,也冇道出卷宗在她手裡,許是怕有人心生歹意。
這狗皇帝還挺謹慎,蘇木看完手中關於自己的通緝令,這是她偶然在山道撿拾,看著上麵的懸賞文字,倒也給她省下不少麻煩。如果被人知道她的身份,指不定會來煩她。收起畫像,蘇木往外看去,這地方隱蔽,她又是躲在山洞裡,不多時,行至而來的痕跡也會被雪覆蓋,不用擔心會被人發覺。
白天不能行路,到處都是搜捕她的人,蘇木便白天休息,晚上走。即便是睡著,她也不敢放鬆警惕,微小動靜就會醒來。寒冬季節,樹木凋零,在山裡想要徹底隱身頗為艱難,好幾次,她都險些與官兵撞上。
盤腿坐在洞口,洞外白雪紛飛,她看向身側的火堆,火不大,煙霧也不顯然,烤了一會兒手後,她拉攏起鬥篷,將自己包緊,戴上兜帽,靠在石頭上歇息。
點點火光帶來絲絲暖意,蘇木蜷縮起身體,天地間蒼茫一片,唯有她一人,在此山中。
無月的夜晚,蘇木看不清路,不好騎馬,便拾了根樹杈,用短刀將多餘的枝杈削平,用來當做手杖,支撐自己行走,牽馬走在黑暗的山裡。
有時實在是疼痛難忍,蘇木也會坐下來休息片刻。她不會耽誤太久,稍作休息便起身,繼續向前。
走走停停,細心躲藏,不僅要躲避兵差的追捕,還要避免出現意外。她要小心行走,不能有事,若是滾下山崖或是跌入洞xue,怕自己再也無法起身。她步伐越來越慢,休息的時間也逐漸延長,就如眼下她喘著氣,停下腳步,咳嗽起來。
山間落雪融化而成的水冰冷刺骨,嚥下時,彷彿置身在冰雪中,凍得讓人發抖。蘇木擦掉嘴角的水漬,咳嗽稍有緩解,多少舒服些。她坐在地上,背靠樹乾,打開包袱,隻剩下最後一小塊餅,她吃得不多,因走得慢,原計劃好的路程晚了幾天,乾糧也所剩無幾。
餅凍得跟石頭般硬,蘇木用水將其泡軟,才能入口,慢慢咬下餅,望著眼前白茫茫的山道,前兩日還能遇見流民,三三兩兩從她身旁經過。那些人眼裡都是麻木,對坐在路邊將自己隱藏的蘇木也隻是淡淡看一眼。他們更擔憂自身能不能找到落腳之處,撐過這寒冷冬季。
天再次暗下,蘇木早已熟悉這樣的夜晚,無月無星辰,周邊唯有白雪發出的暗淡微茫。她用木棍小心試探前麵的路,每座山都不一樣,景色卻是大同小異,都是光禿禿的樹,白茫茫的雪,無一例外。
半個月了,蘇木根據日夜變化計算,從村子離開後,她走了半個月。而距離她逃出大牢,也已過去了一個多月。
蘇木將木棍插在地上,往前走去,卻不知前麵有塊被雪覆蓋住的石頭,絆倒那一刻,她來不及穩住身型,整個人徑直往前摔倒。
積雪深厚,摔下不會很疼,然而蘇木還是緩了許久,才能夠抓起掉落在前麵的木棍,藉此支撐艱難起身。剛走一步,左邊膝蓋驟然傳來劇痛,再次跌倒半跪在地,蘇木眉頭皺緊,等疼痛稍減,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緊緊抓握棍子,咬牙站起。
出了這山,前麵便是青安城,青安城裡有青安山,山裡有個清風寨,那裡埋葬著她的家人,她得回去。想到這,蘇木翻身上馬,趴在馬背上,輕拍馬脖子,細細安撫,前麵都是平坦山道,馬兒可以揹她行走。
她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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