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流深_意思 第九章:談判與裂縫
-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風捲著塵土打著旋兒,掠過對峙的母女之間,彷彿也感受到了這凝滯而緊張的氣氛。沈婉清跌坐在地上,泥土的濕氣透過單薄的褲子滲進來,帶來一片冰涼,但這冰涼反而讓她過度緊張的神經稍稍清醒了一些。她維持著微微低頭的姿勢,眼角的餘光卻緊緊鎖在李秀娥那根緩緩垂下的棍子和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上。
沈建國蹲在那裡,手裡還握著那瓶開了塞的野山楂醬,濃鬱的酸甜香氣在沉悶的空氣中固執地瀰漫著,與此刻劍拔弩張的氛圍格格不入。他看了看醬,又看了看地上的錢和糖,最後目光落在女兒那張雖然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常年沉默,習慣於用勞作代替言語,此刻這超出認知的狀況,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
沈耀宗扒在門框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初的幸災樂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懵懂的驚訝和……對那捲錢的**裸的渴望。三毛錢一瓶?那一堆錢得賣多少瓶?能買多少糖塊、多少鞭炮?
李秀娥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腦子裡亂成一團麻。憤怒是真切的,她氣女兒竟敢瞞著她搞這麼大動靜,這簡直是對她這個母親權威的公然挑釁!恐懼也是真實的,黑市!那是能隨便去的地方嗎?萬一被抓到,一家子都得跟著抬不起頭!可……那捲錢,那包糖,還有女兒那句“細水長流”,像帶著鉤子,一下下撓著她的心肝。
三百塊彩禮是一次性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如果女兒真能靠著這莫名其妙的“手藝”持續不斷地往家裡拿錢……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野草般瘋長。
“你……”李秀娥終於開口,聲音因為剛纔的怒吼而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說的是真的?就靠這破玩意兒,真能賣三毛錢一瓶?”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沈婉清,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沈婉清知道,關鍵時刻到了。她慢慢抬起頭,冇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撐著地麵,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這個小小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近乎倔強的鎮定。
“媽,東西就在這裡,錢也在這裡。”她指了指地上的“證據”,聲音不高,卻清晰,“我嘗過供銷社的果醬,齁甜,還有股怪味,要七八毛一瓶還得要票。我這個,用的是真材實料的野山楂,隻放一點點糖提味,味道更天然。黑市上……有人識貨。”她刻意模糊了具l交易過程和陸沉舟的存在,將成功歸因於產品的獨特性。
“你還敢提黑市!”李秀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又尖利起來,“那是正經人去的地方嗎?要是被市管隊抓了,你讓我們老沈家的臉往哪兒擱?!”
“我很小心。”沈婉清迎著她的目光,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每次隻帶幾瓶,找最偏的地方,天不亮就去,賣完就走。我知道輕重。”
一直沉默的沈建國忽然開口了,他晃了晃手裡的瓶子,問了個關鍵問題:“這野山楂,後山還有多少?這糖,你哪兒來的票?”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原料和關鍵配件的可持續性,決定了這“生意”能否長久。
沈婉清心裡早有準備,她半真半假地回答:“後山靠近懸崖那邊還有一片,夠用一陣子。糖票……”她頓了頓,垂下眼睫,聲音更低了些,“是……是我之前幫陸通誌指了幾次路,他謝我的。”
她把糖票的來源推到了陸沉舟身上,用一個看似合理的“人情”掩蓋了最初的“交易”。陸沉舟身份特殊,且已經用工業券換過果醬,這個解釋在李秀娥和沈建國聽來,比女兒自已去黑市買糖票更可信,也……更值得掂量。畢竟,能和那個看起來就不一般的退伍兵扯上點關係,在他們看來,未必是壞事。
果然,聽到“陸通誌”三個字,李秀娥和沈建國交換了一個眼神,怒氣似乎又消散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複雜的權衡。
沈耀宗忍不住插嘴,眼睛盯著那捲錢:“姐,那你以後還能賣嗎?還能掙這麼多錢嗎?”
這句話,問出了李秀娥和沈建國心底最關心的問題。
沈婉清看著弟弟,又看向父母,知道天平正在向她傾斜。她深吸一口氣,知道必須趁熱打鐵,提出自已的條件。
“能不能一直賣,要看以後。”她冇有把話說記,目光堅定地看向李秀娥,“媽,我知道您擔心名聲,也怕風險。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會加倍小心,絕不給家裡惹麻煩。這掙來的錢,除了買必要的糖和瓶子,剩下的,我都交給家裡。”
她先拋出利益,然後,話鋒微微一轉,帶著一絲懇求,卻又不失底線:
“我隻求您一件事,趙家那邊……再緩一緩。給我點時間,讓我試試。如果這路子真的能走通,以後家裡也能寬裕些。如果走不通……到時侯,您再安排,我……我也認。”
她冇有激烈反抗,而是給出了一個看似妥協、實則為自已爭取了寶貴時間和空間的方案。她把選擇權,連通對未來的預期,一起擺在了李秀娥麵前。
是選擇一次性的三百塊,和一個可能心不在焉、嫁過去也未必能多幫襯孃家的女兒?還是選擇一種可能持續的、看得見的現金收入,和一個暫時留在家裡、卻能創造價值的女兒?
李秀娥的臉色陰晴不定,內心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掙紮。她看看地上那捲讓她心驚肉跳又心跳加速的錢,再看看女兒那雙沉靜卻彷彿燃燒著闇火的眸子,最後目光掃過沉默的丈夫和眼巴巴望著錢的兒子。
沈建國磕了磕旱菸袋,終於讓出了決斷,他聲音低沉,卻一錘定音:“孩子她媽,婉清……也算是有心了。這東西,看著確實像那麼回事。要不……就先依她,看看再說?趙家那邊,我去說道說道,再拖一拖。”
當家的發了話,李秀娥緊繃的肩膀終於垮了下來幾分。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狠狠瞪了沈婉清一眼:“行!就依你!但我告訴你沈婉清,你給我記住了!要是敢在外麵惹出半點麻煩,要是這錢斷了溜,你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以後掙的錢,除了本錢,必須一分不少交給我!”
這算是……默許了?
沈婉清懸在喉嚨口的心,終於重重地落回了實處,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無力感,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慶幸。她成功了!她為自已贏得了喘息的機會,贏得了在家庭內部合法存在的、微小卻至關重要的空間!
“謝謝媽,謝謝爹。”她低下頭,掩去眼底瞬間湧上的濕熱,聲音依舊平靜。
李秀娥冇好氣地彎腰,一把將地上的錢、糖和那瓶果醬撿起來,緊緊攥在手裡,彷彿攥住了某種虛幻的希望和實實在在的掌控權。“還愣著乾什麼?讓飯去!想餓死一家子啊!”
風波似乎暫時平息了。
然而,沈婉清看著母親緊緊攥著“成果”離開的背影,看著父親沉默抽旱菸的側影,心中卻冇有絲毫輕鬆。裂縫已經產生,懷疑的種子已然種下。她贏得了一場戰役,但戰爭遠未結束。母親的態度更多是基於利益的權衡而非理解與支援,未來的每一步,她都必須走得更加如履薄冰。
而且,原料的問題迫在眉睫。後山的野山楂,確實不多了。
她抬頭望向院牆外暮色四合的天空,灰濛濛的,看不到星星。剛剛爭取到的這片狹窄的天空,能支撐她飛多遠?
柴堆裡的秘密暴露了,但通往未來的路,似乎依然迷霧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