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雨夜屍傀
雨夜屍傀
永和七年,秋,京城。
夜雨滂沱,像是要將這座百年皇都的繁華與汙穢一同衝刷乾淨。
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冰冷的水花,彙聚成流,蜿蜒著淌過街巷,最終滲入不知名的黑暗角落。
已是子時,萬籟俱寂,唯有雨聲喧囂。位於城西富貴坊的沈家大宅外,此刻卻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數十名身著玄色勁裝、腰佩狹長彎刀的皇城司親事官將宅邸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如同沉默的石像,任憑雨水衝刷著蓑衣與鬥笠,肅殺之氣彌漫開來,連秋夜的寒意都似乎更重了幾分。
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漆黑馬車碾過濕滑的路麵,悄無聲息地停在沈府門前。
車門開啟,先是一雙黑色的官靴沉穩地踏出,踩在積水上,隨即,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彎身下了馬車。
早有屬下撐起巨大的油紙傘迎上,卻被他微微擡手製止。
他就這樣走入雨中,玄色的官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衣襟袖口用銀線繡著的繁複螭紋,在府門燈籠昏暗的光線下,偶爾流轉過一絲冰冷的光澤。
“指揮使大人!”守衛的親事官們齊刷刷躬身行禮,聲音在雨幕中顯得有些沉悶。
顧驚弦略一頷首,雨水順著他線條冷峻的下頜滑落,滴在他玄色官服的領口,瞬間洇開更深的水痕。
他麵容極俊,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一雙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見底,此刻卻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冰,掃視之間,無人敢與他對視。
“情況。”他開口,聲音如同碎玉投冰,簡潔,冰冷,不帶絲毫情緒。
負責現場勘察的皇城司乾辦李琰立刻上前,他渾身也已濕透,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不知是冷的,還是彆的什麼原因。
“大人,死者沈萬金,京城綢緞商會的會首。發現他的是府中的更夫,約莫一個時辰前。”李琰一邊引著顧驚弦往內院走,一邊快速稟報,聲音壓得極低,“死狀……極為詭異。”
顧驚弦腳步未停,穿過抄手遊廊,徑直走向最裡間燈火最盛的主屋。
越是靠近,一股若有似無的、甜膩中帶著腐朽的奇異氣味便混雜在潮濕的空氣裡,隱隱傳來。
“詭異?”顧驚弦重複了一遍,語調平直,聽不出疑問,更像是一種確認。
李琰嚥了口唾沫,艱難地道:“是。屬下……屬下從未見過這等死法。他,他像是在極度狂喜中,力竭而亡。而且……現場找不到任何外人侵入的痕跡。”
說話間,兩人已踏入主屋臥房。
房間極其奢華,紫檀木雕花拔步床,蘇繡屏風,多寶格裡陳列著古玩玉器,無一不彰顯著主人的富有。
然而,此刻這一切都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氛圍所籠罩。
地上,癱倒著一具肥胖的男性屍體,正是沈萬金。
他身著寢衣,早已僵硬,麵色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潮紅,嘴角甚至誇張地向上咧開,凝固著一個近乎癲狂的笑容,雙目圓睜,瞳孔卻早已渙散,彷彿在最後一刻看到了什麼極樂景象。
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姿態。
他四肢扭曲,雙臂張開,十指蜷縮,彷彿在擁抱虛空,又像是在進行某種狂亂的舞蹈,最終力竭倒地。
他的寢衣被他自己撕扯得淩亂不堪,身上並無明顯外傷,隻有指甲縫裡殘留著一些木屑和自身麵板的碎屑。
幾個作作(古代法醫)正圍著屍體小心檢查,臉色都很難看。
顧驚弦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整個房間。
窗戶緊閉,門閂完好,貴重物品無一丟失。
確實如李琰所說,不像劫殺,更不像仇殺。
他的視線最終落回沈萬金那張帶著詭異笑容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種死法,與其說是謀殺,不如說更像……中邪。
“可曾發現藥物、符籙,或特殊香料的痕跡?”顧驚弦問。
作作擡頭,恭敬回道:“回大人,初步查驗,並未發現常見毒物。屋內確有熏香,但隻是尋常的安神香,並無異常。這……這實在不像人力可為。”
不像人力可為。
這句話讓房間內的溫度似乎又降低了幾分。
皇城司辦案,素來講求證據,最厭怪力亂神之說。但眼前這一幕,卻由不得人不往那方麵去想。
顧驚弦沉默片刻,走到窗邊,仔細檢查窗欞和插銷,又俯身,修長的手指拂過地麵,撚起一點沈萬金指甲縫裡掉出的木屑。
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什麼人?皇城司辦案,閒雜人等速速退開!”把守院門的親事官厲聲喝道。
一個清朗悅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聲音穿透雨幕傳來:“哎,幾位官爺,彆那麼凶嘛。在下就是路過,看這兒挺熱鬨,過來瞧瞧。”
這聲音與現場的凝重格格不入。
顧驚弦眸光一凜,直起身,看向門外。
李琰立刻道:“屬下這就去把人轟走!”
“不必。”顧驚弦淡淡道,擡步向外走去。
院門外,一個青年正被兩名親事官用刀攔著,他卻渾不在意,笑嘻嘻地同他們搭話。那青年一身青布長衫,已被雨水打濕了大半,勾勒出勁瘦的腰身。
他看起來約莫十**歲年紀,眉眼生得極好,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著,彷彿天生帶笑,鼻梁挺直,唇色是健康的緋紅。
雨水打濕了他額前的幾縷碎發,貼在光潔的額角,卻更添了幾分落拓不羈的少年氣。
最奇特的是,他肩頭蹲著一隻通體雪白、唯有尾巴尖帶著一撮火紅毛色的鬆鼠,那小東西正抱著一顆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鬆子,啃得正香,一雙黑豆眼滴溜溜地打量著眼前這群殺氣騰騰的官差。
顧驚弦的出現,讓門口的氣氛瞬間凝滯。
親事官們更加肅穆,而那青衫青年的目光,也越過阻攔,好奇地落在了顧驚弦身上。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豔,隨即笑意更深了些。
“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啊。”青年語氣輕鬆,彷彿隻是在評論天氣。
顧驚弦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目光在他那張過分招搖的臉上停留一瞬,又掃過他肩頭那隻不合時宜的鬆鼠,最後落回他帶著笑意的眼睛。
“你是何人?”
“在下陸昭明,一無名小卒罷了。”青年拱了拱手,姿態隨意,毫無敬畏之心,“就是聽聞這沈家出了樁奇事,特地過來長長見識。”
“皇城司辦案,無關者,退。”顧驚弦的聲音沒有半分波瀾,下達了逐客令。
陸昭明卻像是沒聽見,他踮起腳,視線試圖越過顧驚弦的肩膀往屋裡瞟,嘴裡還嘖嘖有聲:“好重的‘味道’啊……這位沈老闆,死前怕是快活似神仙吧?”
此言一出,顧驚弦眼神驟然銳利如刀。
李琰在一旁喝道:“休得胡言亂語!再敢擾亂辦案,便將你拿下!”
陸昭明縮了縮脖子,做出害怕的樣子,眼神卻依舊清亮,他看向顧驚弦,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大人,我說真的。這案子,不是你們這麼查的。”
他頓了頓,迎著顧驚弦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這根本,就不是‘人’乾的。”
不是人乾的。
這句話,與方纔作作那句“不像人力可為”隱隱呼應,卻從這陌生青年口中說出,帶著一種更直白、更詭異的意味。
空氣彷彿凝固了。雨聲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
顧驚弦盯著他,深邃的眸底暗流湧動。這個突然出現的青年,舉止輕浮,言語怪異,卻偏偏一語道破了此案最核心的詭異之處。
是信口開河,還是……真知道些什麼?
“哦?”顧驚弦終於再次開口,語調微微上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那你以為,是何物所為?”
陸昭明笑了笑,擡手摸了摸肩上鬆鼠毛茸茸的尾巴,目光掃過那燈火通明卻死氣沉沉的臥房,輕聲道:“誰知道呢?或許是……傀儡吧。”
“傀儡”二字,如同一聲驚雷,炸響在沉鬱的雨夜中。
顧驚弦負在身後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他向前一步,逼近陸昭明。
兩人身高相仿,顧驚弦的氣勢卻如同山嶽般沉重,帶著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滑過冷硬的線條。
陸昭明臉上的笑容不變,甚至帶著幾分欣賞的意味,坦然回視著眼前這位權勢煊赫的皇城司指揮使。
“陸昭明。”顧驚唸了一遍這個名字,聲音低沉,“你,很有趣。”
他微微側頭,對身後的李琰吩咐道:“帶他回去。”
不是“請”,不是“押”,而是“帶”。一個含義模糊,卻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琰愣了一下,隨即躬身:“是!”
陸昭明眨了眨眼,似乎對這個發展並不意外,反而笑道:“大人這是要請我喝茶?榮幸之至。不過……”他指了指肩上的鬆鼠,“能帶上我家小雪團兒嗎?它膽子小,離了我怕生。”
顧驚弦的目光在那隻名為“小雪團兒”的鬆鼠上一掃而過,那鬆鼠正歪著頭看他,黑豆眼裡竟似有靈光閃動。
他沒有回答,隻是轉身,重新走向那間彌漫著詭異甜香與死亡氣息的臥房。
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屋內的光影之中,彷彿從未被門外的插曲所擾。
但李琰和一眾親事官看陸昭明的眼神已經變了。
他們不再驅趕,而是帶著幾分審視和疑惑,圍了上來。
陸昭明拍了拍濕透的衣襟,對著李琰露齒一笑,陽光燦爛,與這陰森雨夜、詭譎命案格格不入。
“這位官爺,帶路吧?”
雨,還在下。沈府內的調查仍在繼續,而一個意外的變數,已被強行納入了棋局。
皇城司指揮使顧驚弦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名叫陸昭明的青年,或許正是解開這樁“非人”謎案的關鍵。
哪怕他本身,就是一個更大的謎團。
夜色更深,風雨如晦,京城的第一樁“傀儡案”,就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