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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 階下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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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階下之囚

皇城司,詔獄。

雨水敲打著高牆上僅有的幾扇狹小鐵窗,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聲響,卻絲毫照不亮此地的深邃黑暗。

空氣中彌漫著經年不散的血腥氣、黴味,以及一種絕望凝固後的冰冷。

這裡是與繁華京城僅一牆之隔,卻宛若幽冥地府的地方。

陸昭明被兩名親事官“請”進了一間刑訊室。

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半押送。

他肩頭的小雪團兒似乎極其厭惡此地的氣息,焦躁地甩著尾巴,發出細微的“吱吱”聲,最後乾脆鑽進了陸昭明微濕的衣襟裡,隻露出一個白色的小腦袋,警惕地張望。

刑訊室頗為寬敞,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在壁爐跳動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幽冷猙獰的光澤。

地麵是暗沉色的石板,隱約能看到深褐色的、無法徹底清洗乾淨的血跡殘留。

角落裡甚至還有一個尚未完全熄滅的火盆,裡麵插著幾根燒紅的烙鐵,散發出令人不適的熱量與焦糊味。

“嘖,真是個好地方。”陸昭明環顧四周,臉上卻沒什麼懼色,反而帶著點評鑒古跡般的好奇,“陰氣重,煞氣濃,尋常孤魂野鬼怕是不敢靠近,倒是清靜。”

押送他的親事官麵無表情,將他帶到刑訊室中央,那裡固定著一把沉重的鐵質椅子,扶手和腿部都有鐐銬。親事官示意他坐下。

陸昭明從善如流地坐下,還調整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手指輕輕撫摸著衣襟裡小雪團兒的皮毛,似乎在安撫它。

鐐銬並未鎖上,但這把椅子本身,以及這間屋子所代表的意味,已經是一種無形的壓迫。

親事官退到門邊,如同兩尊門神,沉默而立。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一點點流逝。隻有壁爐裡木柴偶爾爆裂的“劈啪”聲,和窗外連綿的雨聲交織。

陸昭明並不焦急,他甚至微微閉上了眼睛,像是養神,又像是在感知著什麼。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鐵質扶手上輕輕摩挲,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這椅子上,殘留的情緒太過駁雜而強烈——有撕心裂肺的恐懼,有錐心刺骨的痛苦,有滔天的怨恨,也有瀕死的絕望……各種負麵情緒如同無形的潮水,試圖通過指尖湧入他的腦海。

這是他無法對外人言的秘密。自小便有,觸物知情。

越是接觸年代久遠、或承載了強烈情緒的物品,他越是能清晰地感知到其殘留的“印記”。

這能力時靈時不靈,且感知到的情緒過於強烈時,對他自身亦是極大的負擔。

方纔在沈府,他便是隔著一段距離,隱隱感知到了那股籠罩全府的、極其不協調的,混合了極致狂喜與冰冷死寂的詭異“情緒場”,才斷言“不是人乾的”。

而這詔獄的刑訊椅,簡直就是負麵情緒的集合體,讓他極不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陸昭明睜開眼,看向門口。

顧驚弦走了進來。

他已換下那身被雨水打濕的官服,穿著一件墨色的常服,衣料是上好的雲錦,暗紋流動,更襯得他身姿挺拔,氣質清貴冷冽,與這血腥之地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為一體——他本就是這裡的主宰。

他手中並未拿著任何卷宗或刑具,隻是隨意地揮了揮手。兩名親事官立刻躬身,無聲地退了出去,並關上了沉重的鐵門。

“哐當”一聲,室內隻剩下他們兩人,以及一隻鬆鼠。

壁爐的火光將顧驚弦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牆壁上,隨著火焰跳動而晃動,平添幾分詭譎。

顧驚弦並未立刻開口,他走到壁爐旁,拿起火鉗,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一下裡麵的炭火,濺起幾點火星。

他的動作優雅從容,彷彿置身於自家書房,而非陰森刑訊室。

“陸昭明。”他終於開口,聲音在空曠的石室裡顯得格外清晰冰冷,“說說看,何為‘傀儡’?”

他沒有看陸昭明,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側臉線條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中,顯得愈發硬朗而莫測。

陸昭明笑了笑,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大人,我這算是被審訊了嗎?連杯熱茶都沒有,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顧驚弦撥弄炭火的動作一頓,緩緩側過頭,目光如冰冷的箭矢,射向陸昭明:“客?皇城司的客人,從不坐在這個位置上。”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陸昭明聳聳肩,似乎毫不在意那無形的壓力:“好吧,階下囚就階下囚。至於‘傀儡’……”他收斂了幾分玩笑之色,眼神變得有些悠遠,“顧名思義,提線木偶,身不由己。沈萬金死時的模樣,大人不覺得嗎?他像是在跳一支瘋狂的舞,但牽動他四肢百骸的線,卻不在他自己手裡。那極樂的笑容,非發自本心,而是被強行‘刻畫’上去的。”

這個描述,精準地戳中了沈萬金死狀最令人不適的核心。

顧驚弦轉過身,正對著陸昭明,深邃的眸子緊緊鎖定他:“你如何得知?僅憑遠遠一瞥?”

“有些東西,不一定非要親眼所見細節才能感知。”陸昭明迎著他的目光,語氣坦然,“氣氛,味道,殘留的……痕跡。沈府整個都被一種不祥的‘意’籠罩著,歡愉是假的,瘋狂是真的,但那份瘋狂也是無根的浮萍。就像……”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就像一個人被灌下了最烈的□□,但他的神魂早已被抽走,留下的軀殼隻是在按照某種指令,演完最後一出戲。”

“□□?”顧驚弦捕捉到這個關鍵詞,“作作並未驗出常見毒物。”

“未必是常見的毒。”陸昭明道,“或許是某種混合的香料,某種罕見的植物,甚至是……巫蠱之術。西域、苗疆,都有不少能惑亂人心智的奇詭手段。大人執掌皇城司,見多識廣,想必比我更清楚。”

顧驚弦不置可否,他走到陸昭明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這個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青年濃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以及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桃花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敏銳光芒。

“你懂得很多。”顧驚弦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審視,“江湖術士?還是……與那‘拜火教’有關?”

“拜火教?”陸昭明愣了一下,隨即失笑,“大人懷疑我?若我與那勞什子邪教有關,還會自己送上門來,在皇城司指揮使麵前大放厥詞?我看起來有那麼蠢嗎?”

他肩頭的小雪團兒似乎聽懂了主人的不滿,鑽出來,衝著顧驚弦“吱”地叫了一聲,齜了齜牙,模樣頗有些滑稽。

顧驚弦的視線在那鬆鼠上一掃而過,複又回到陸昭明臉上:“或許,這正是你的高明之處。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陸昭明歎了口氣,做出無奈的樣子:“大人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不過,我若真是凶手或同黨,此刻最該做的,應該是遠遠逃開,或者想辦法滅口,而不是在這裡跟大人討論‘傀儡’的哲學問題,對吧?”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儘管坐在受審的位置上,眼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主動:“大人,我說了,我隻是個路過的好奇之人。但我這人有毛病,就是見不得稀奇事。這‘傀儡案’很有趣,若大人不介意,我或許……能幫上點小忙。”

“幫忙?”顧驚弦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諷刺的弧度,“以何種身份?涉案嫌犯,還是……江湖顧問?”

“都可以。”陸昭明笑得眉眼彎彎,“大人覺得哪種方便,就用哪種。戴罪立功也行,臨時雇傭也罷。隻要能讓在下跟著瞧瞧這案子到底怎麼回事,怎麼都成。”

他的態度太過光棍,太過坦然,反而讓顧驚弦一時摸不清他的底細。是確有倚仗,還是純粹無知無畏?

顧驚弦沉默了片刻。刑訊室內隻有火焰燃燒的聲音。

他其實有很多手段可以讓眼前這個油嘴滑舌的青年開口說真話,無論那真話是什麼。那些掛在牆上的刑具,並非擺設。

但,直覺阻止了他。

顧驚弦辦案,向來不信直覺,隻信證據與邏輯。

可這一次,麵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陸昭明,那種“此人或許有用”的念頭,卻異常清晰。

他描述“傀儡”的感覺,與他初步勘察現場的判斷不謀而合。

而且,此人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特質,似乎能觸及到一些常規手段無法觸及的層麵。

皇城司不缺酷吏,不缺密探,不缺高手,但有時候,破解非常之案,或許需要一些非常之人。

“你可知,若你無用,或所言不實,會是什麼下場?”顧驚弦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砭人肌骨的寒意。他的目光掃過牆上的刑具,意思不言自明。

陸昭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落在那一排排形狀可怖的鐵器上,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眼神依舊清亮:“大概……會成為這椅子上又一縷不甘的怨魂吧。”

他說得輕鬆,但話語裡的內容卻讓這刑訊室的溫度似乎又降低了幾度。

顧驚弦盯著他,似乎在評估他這句話裡有多少認真的成分。

突然,陸昭明輕輕“嘶”了一聲,猛地收回了原本摩挲著鐵椅扶手的手,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怎麼了?”顧驚弦眸光一凝。

陸昭明深吸了一口氣,甩了甩手,彷彿要甩掉什麼不存在的東西,勉強笑了笑:“沒什麼,這椅子……有點硌人。”

他無法解釋,就在剛才,一股極其強烈、充滿暴戾與痛苦的絕望情緒,如同冰冷的尖錐,猝不及防地通過扶手刺入他的感知,讓他心臟都為之緊縮。

那情緒屬於上一個坐在這張椅子上的人,而且,時間過去並不久。

顧驚弦看著他明顯不對勁的臉色,和他瞬間收回手的動作,眼神微動。他自然不信“硌人”這種鬼話。這青年身上,果然有秘密。

“李琰。”顧驚弦揚聲喚道。

鐵門立刻被推開,李琰快步走入:“大人。”

“帶他去丙字七號房。”顧驚弦下令,語氣不容置疑,“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他離開半步,亦不許任何人探視。他若有什麼需求……”他頓了頓,看了一眼陸昭明,“隻要不離譜,可酌情滿足。”

李琰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丙字房雖然是牢房,但比起陰暗潮濕的甲字、乙字房,條件要好上不少,通常是關押一些身份特殊或尚未定性的嫌犯。

指揮使這安排,不像是關押重犯,倒像是……軟禁?

“是,大人!”李琰壓下疑惑,躬身領命。

陸昭明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彷彿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丙字房?聽著比這兒強。多謝大人款待。”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衣襟裡的小雪團兒也探出頭,好奇地張望。

“看好他。”顧驚弦對李琰補充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在陸昭明身上,“也看好你的……寵物。詔獄裡老鼠不少,彆被當成點心吃了。”

小雪團兒似乎聽懂了,“吱吱”叫了兩聲,像是在抗議。

陸昭明哈哈一笑,拍了拍衣襟:“放心,我家雪團兒挑食得很。”

他跟著李琰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依舊站在火光陰影交界處的顧驚弦。

“顧大人,”他收斂了笑容,語氣難得地帶上了幾分認真,“小心那種‘甜香’。聞多了,怕是會做美夢。”

說完,他也不等顧驚弦回應,便跟著李琰,踏入了詔獄幽深的通道之中。

顧驚弦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夜。

甜香……

他想起在沈萬金臥室裡聞到的那股若有似無的、甜膩中帶著腐朽的氣味。作作驗過,說是尋常安神香。但陸昭明此刻特意提及……

他走到那張鐵椅旁,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陸昭明剛才摩挲過的扶手。

冰冷的鐵器,觸手隻有一片死寂的寒意。

他什麼也感覺不到。

但這個叫陸昭明的青年,顯然感覺到了什麼。

“傀儡……甜香……拜火教……”顧驚弦低聲自語,冰冷的眸子裡,銳光乍現。

這京城的水,比想象得更深。而這個意外闖入的變數,是攪渾水的石子,還是……破局的關鍵?

他轉身,走向刑訊室的另一側出口,那裡通向他的值房。

今夜,他需要重新翻閱一些關於西域邪術和奇詭藥物的卷宗了。

雨,仍未停歇。

詔獄的黑暗,吞噬了腳步聲,也吞噬了剛剛開始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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