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心門輕叩
心門輕叩
晨曦徹底鋪滿皇城司的庭院,將昨夜的血腥與混亂悄然掩蓋在日光之下。
然而,值房內的凝重氣氛卻並未隨之消散,反而因那幾本攤開的邪術典籍和一枚冰冷的令牌,變得更加沉甸甸的。
顧驚弦背後的傷口經過處理,疼痛稍減,但每一次細微的動作仍會帶來清晰的牽扯感。
他拒絕了陸昭明讓他去臥榻休息的建議,固執地坐在書案後,目光沉凝地落在那本暗褐色皮質的典籍上。
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更顯得他神色冷峻,唯有偶爾因牽扯到傷口而微微蹙起的眉頭,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陸昭明坐在他對麵,麵前攤開著另一本記載著各種詭異符文的書籍。
他看似在專注研讀,眼角的餘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顧驚弦。
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緊抿的薄唇,以及背上那圈刺眼的白色紗布,陸昭明心裡就像堵了一團棉花,悶得發慌。
昨夜那個擁抱的觸感,指尖拂過對方麵板的溫度,還有顧驚弦那句低不可聞的“你的命,也很重要”,如同魔咒般在他腦海裡反複盤旋。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書頁上那些扭曲的符號。
這些符文古老而邪惡,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看久了竟讓人有些頭暈目眩。
他揉了揉太陽xue,端起旁邊已經微涼的茶水喝了一口。
“看出什麼了?”顧驚弦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他沒有擡頭,目光依舊鎖定在書頁上。
陸昭明定了定神,指著自己麵前的一頁:“這些符文,似乎不僅僅是符號,更像是一種……能量的引導或者封印。你看這個,”他指著其中一個形似旋渦、中心卻有一點火焰標記的符文,“它在好幾處關於‘種傀’和祭祀儀式的記載旁邊都出現過。我懷疑,它可能是整個邪術體係中的一個關鍵節點,或許是用來穩定‘傀’的狀態,或者是……溝通那個所謂的‘神火’?”
顧驚弦聞言,擡起眼,看向陸昭明指著的那個符文。
他的眼神銳利,帶著思索。陽光照進他深邃的眸底,彷彿寒冰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出內裡冷靜睿智的光芒。
“溝通‘神火’……”顧驚弦低聲重複著,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案上輕輕敲擊,“拜火教崇拜火焰,視其為淨化與力量的源泉。若這符文真能引導某種力量,那它在儀式中的作用恐怕至關重要。”他頓了頓,看向陸昭明,“你對這些符號的感知,除了混亂邪惡,可還有彆的?”
陸昭明凝神,再次將指尖虛懸在那符文之上,閉上眼仔細感受。片刻後,他睜開眼,眉頭皺得更緊:“有一種……很強的吸力。不是物理上的,更像是……在吸引周圍某種無形的‘氣’,或者……人的精神?感覺很不好,像是要把人的魂兒都吸進去一樣。”
這個描述讓顧驚弦神色更加凝重。吸引精神?這與“種傀”剝奪意誌的特性不謀而合!
“我們必須儘快弄清這個符文的具體作用,以及如何破解它。”顧驚弦沉聲道。他拿起那枚從刺客身上搜到的、刻著“柒”字的黑色令牌,指尖摩挲著冰冷的火焰圖騰,“還有這個。‘柒’……是序號,還是等級?拜火教在京城的勢力,究竟滲透到了何種地步?”
一種緊迫感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兩人。敵暗我明,對方手段詭異狠辣,且似乎總能搶先一步。
他們必須更快,更準!
就在這時,李琰再次求見,帶來了藥房對竹管內殘留粉末的初步分析結果。
“大人,藥房確認,竹管內的粉末成分極其複雜,包含多種致幻藥材,以及……一種從未見過的、疑似礦物研磨的深紅色結晶顆粒,性質與記載中的‘赤炎琉璃’描述頗為相似。其藥性猛烈,能極大程度地刺激神魂,放大情緒,若配合特定手法,確實可能達到操控心智的效果。”
赤炎琉璃粉!果然被用在了這裡!
“那些刺客,恐怕是在行動前服用了含有此物的藥物,或者通過其他方式接觸,用以激發潛能,並在被俘時觸發禁製自絕。”顧驚弦得出結論,眼神冰冷。
將活人當作可以隨意舍棄、還能遠端引爆的工具,其手段之殘忍,令人發指。
線索一點點彙聚,拜火教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但其龐大的陰影也顯得愈發駭人。
李琰退下後,值房內再次剩下他們兩人。
連續的高強度精神集中和身體上的傷痛,讓顧驚弦的臉色愈發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試圖擡手去拿旁邊的茶杯,手臂卻因背後的傷口而動作滯澀,微微一顫。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先他一步端起了茶杯,遞到他麵前。
顧驚弦擡眼,對上陸昭明擔憂的目光。
“喝點水。”陸昭明的語氣不容拒絕,帶著點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強勢,“你的臉色很難看。”
顧驚弦沉默地接過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與陸昭明的再次觸碰。
這一次,兩人似乎都習慣了這細微的接觸,並未像之前那樣迅速彈開。
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稍稍緩解了喉間的乾澀和身體的疲憊。
“你需要休息。”陸昭明看著他喝完水,語氣堅持,“傷口還在滲血,再這樣熬下去,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案子要查,但也不能把命搭上。”
顧驚弦放下茶杯,揉了揉刺痛的眉心。他知道陸昭明說的是對的。
背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精神也因連番變故和高度緊張而倍感疲憊。但他不能停,一刻也不能。
十五年前的冤屈,如今潛在的巨大陰謀,如同兩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頭。
“我……”他剛想開口,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感襲來,讓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顧驚弦!”陸昭明臉色一變,立刻起身扶住他的手臂,“你看你!”
這一次,顧驚弦沒有推開他。
或許是確實力有不逮,或許是……貪戀這短暫支撐的溫暖。
他借著陸昭明的力道穩住了身形,閉了閉眼,將那陣眩暈感壓下去。
“去後麵榻上躺一會兒。”陸昭明的語氣軟了下來,帶著近乎誘哄的意味,“就一個時辰。我守著你,順便再看看這些典籍。有發現立刻叫你,行不行?”
他的聲音很近,溫熱的氣息拂過顧驚弦的耳廓,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顧驚弦擡眼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桃花眼裡,此刻盛滿了不容錯辨的關切與堅持。
心底那根緊繃的弦,似乎在這一刻,悄然鬆動。
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陸昭明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亮光,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顧驚弦,繞過滿地狼藉,走向值房內側那張簡單的臥榻。
顧驚弦順從地躺下,背後傷口接觸到榻麵時帶來的刺痛讓他悶哼了一聲。
陸昭明立刻緊張地檢視了一下紗布,確認沒有大量滲血才鬆了口氣。
他拉過一旁的薄被,輕輕蓋在顧驚弦身上,動作細致而溫柔。
“睡吧。”陸昭明站在榻邊,低頭看著他,聲音很輕。
顧驚弦閉上了眼睛。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上,背後的疼痛也變得有些麻木。
然而,意識卻並未立刻沉入黑暗。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陸昭明停留在榻邊的氣息,能聽到他刻意放輕的呼吸聲。
一種奇異的安寧感,包裹了他。彷彿外麵所有的風雨、陰謀、仇恨,都被暫時隔絕在這方小小的臥榻之外。
陸昭明看著顧驚弦閉上眼睛後依舊微蹙的眉頭,看著他因失血而缺乏血色的唇,心頭微軟。
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能忍住,伸出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開了顧驚弦額前垂落的一縷黑發。
指尖觸碰到對方微涼的麵板,陸昭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寧靜。
顧驚弦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睜開眼,也沒有阻止。彷彿默許了這逾矩的、帶著憐惜的觸碰。
陸昭明的指尖停留了片刻,才緩緩收回。
他靜靜地在榻邊站了一會兒,確認顧驚弦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悠長,似乎真的睡著了,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回到書案前。
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走到窗邊,將窗戶稍稍關小了一些,避免涼風直吹臥榻。
然後又檢查了一下門閂,確保安全。
最後,他走到角落,將蜷縮在那裡打盹的小雪團兒輕輕抱起來,放在自己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它柔軟的皮毛,目光卻再次投向了書案上那些詭異的典籍和令牌。
陽光靜靜流淌,值房內一時間隻剩下顧驚弦平穩的呼吸聲,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以及小雪團兒偶爾發出的、滿足的咕嚕聲。
陸昭明一邊撫摸著鬆鼠,一邊重新拿起那本暗褐色皮質的典籍,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知道,顧驚弦將查明真相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他不能讓顧驚弦獨自背負這一切。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旋渦狀的火焰符文上,回憶著剛才感知到的那股“吸力”。
如果這符文真能吸引精神力量,那是否意味著,它也可能存在某種“弱點”?就像再堅固的堤壩,也總有承受的極限?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中逐漸成形。他需要更多的佐證。
他放下這本,又拿起另一本記載人體經絡與“種傀”之法的典籍。
上麵詳細描繪瞭如何通過藥物和符文刺激特定xue位,逐步侵蝕人的神智。
其中幾處xue位的組合,讓他隱隱覺得有些熟悉,似乎……與某些道家固本培元、守靜篤的心法要點恰恰相反?
正邪相剋?或許……破解之道,就隱藏在與之相悖的法則之中?
時間在寂靜的思考中悄然流逝。
榻上,顧驚弦的眉頭不知何時漸漸舒展開來,似乎陷入了難得的深度睡眠。
或許是因為傷勢帶來的虛弱,或許是因為……身邊存在著讓他感到安心的人。
陸昭明沉浸在典籍的破譯中,偶爾擡頭看一眼榻上安睡的顧驚弦,心底便會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與充實。
彷彿隻要這個人在身邊,再大的風浪,也都有了並肩麵對的勇氣。
不知過了多久,當時近正午,陽光變得有些灼熱時,陸昭明猛地從書頁中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
他找到了!
在那本記載祭祀儀式的典籍最後一頁,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用幾乎淡到看不清的墨跡,寫著幾句像是注釋又像是警告的話:
“……‘噬魂之火’,源於妄念,亦終將反噬其主。欲破其印,非強力可為之,需以至純至淨之‘心念’為引,導其力逆流,或可撼動其基……然‘心念’之載,萬中無一,稍有不慎,引火燒身,神魂俱滅……”
至純至淨之“心念”?導其力逆流?
陸昭明的心臟怦怦直跳!
這或許就是破解那個關鍵符文的方法!
雖然描述模糊且風險巨大,但至少指明瞭一個方向!
他激動地站起身,想要立刻叫醒顧驚弦分享這個發現,但看到對方沉睡中難得放鬆的眉眼,又硬生生忍住了。
讓他再睡一會兒吧。
陸昭明重新坐下,按捺住心中的激動,開始更仔細地研讀那幾行小字,試圖理解所謂“心念”究竟指什麼,又該如何“導其力逆流”。
就在他全神貫注之際,榻上的顧驚弦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痛楚的悶哼。
陸昭明立刻擡頭看去,隻見顧驚弦不知何時蜷縮起了身體,額頭布滿了冷汗,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掙紮,又像是在呼喚什麼。
是做噩夢了?還是傷口疼痛?
陸昭明心中一緊,立刻放下典籍,快步走到榻邊。他蹲下身,輕聲喚道:“顧驚弦?顧驚弦?”
顧驚弦沒有回應,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夢魘之中,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
陸昭明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心疼得無以複加。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顧驚弦露在薄被外、緊緊攥成拳頭的手。
“沒事了……沒事了……”他低聲安撫著,用自己溫熱的掌心包裹住對方冰涼且因用力而骨節發白的手,試圖傳遞過去一絲溫暖和力量,“我在這裡。”
或許是這觸碰和聲音起到了作用,顧驚弦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緊攥的拳頭也微微鬆開,反手無意識地抓住了陸昭明的手指,彷彿抓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他的呼吸逐漸平穩,再次沉沉睡去,隻是依舊沒有鬆開手。
陸昭明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感受著顧驚弦指尖傳來的、依賴般的力道,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席捲了他。
他沒有抽回手,而是就著這個姿勢,在榻邊緩緩坐了下來,任由顧驚弦握著自己的手。
陽光透過窗欞,將兩人交握的手籠罩在溫暖的光暈裡。
一坐一臥,一明一暗。
所有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多餘。
有些門,無需刻意去敲,便已在無聲中,悄然開啟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