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無聲的影
無聲的影
皇城司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轆轆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車內,顧驚弦閉目養神,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與凝重。
陸昭明靠坐在他對麵,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比前兩日好了許多,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膝上蜷縮的小雪團兒。
連續的高強度查案和陸昭明的受傷,讓兩人都顯得有些沉寂。
李琰帶著大部分人手仍在追查“地宮”的線索,他們此行是去城南檢視另一處可能與西域商隊有關的據點,算是明麵上的例行公事,也是為了引蛇出洞。
馬車行至城南一處相對僻靜的街口,速度慢了下來。外麵隱約傳來嘈雜的人聲和幾聲嗬斥。
顧驚弦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悅。陸昭明也好奇地撩開車簾一角望去。
隻見前方不遠處,幾個地痞模樣的漢子正圍著一個蜷縮在牆角的黑影,罵罵咧咧,不時還踢上幾腳。
“臭要飯的!滾遠點!擋著爺的路了!”
“啞巴了?不會吭聲?老子看你就是裝的!”
那黑影穿著一身破爛不堪、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衣物,頭發臟亂地糾結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張臉。
她(從身形看似乎是個女子)緊緊抱著一個破碗,將頭埋在膝蓋裡,對周圍的辱罵和踢打毫無反應,隻是身體因為恐懼或寒冷而微微發抖。
露出的手腕和腳踝瘦得皮包骨頭,布滿了汙垢和青紫。
一個地痞似乎覺得不解氣,又狠狠一腳踹在她背上。
那單薄的身體猛地一顫,像片枯葉般向前撲倒,懷裡的破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裂成幾瓣。
她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掙紮著,用顫抖的手想去拾起那些碎片。
陸昭明眉頭緊緊皺起,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他本就是江湖漂泊之人,見過太多底層百姓的淒苦,最看不得這種恃強淩弱的場麵。
“停車。”顧驚弦的聲音冷冷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馬車應聲而停。
外麵的地痞見來了官家的馬車,氣焰頓時矮了三分,但還是梗著脖子道:“官、官爺,這臭要飯的擋道……”
顧驚弦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隻對車外的親事官吩咐道:“驅散。”
“是!”兩名親事官立刻上前,三兩下便將那幾個欺軟怕硬的地痞轟走了。
街麵恢複了清淨,隻剩下那個蜷縮在牆角的、瑟瑟發抖的身影。
陸昭明看向顧驚弦,眼神裡帶著詢問。
他知道顧驚弦並非心慈手軟之人,皇城司指揮使更不會輕易對路邊的乞丐施以援手。
顧驚弦的目光落在那女乞丐身上,深邃難辨。
他並非動了惻隱之心,隻是直覺使然。
這女乞丐出現在這個敏感的區域,又恰好在他們經過時被地痞欺淩,是巧合嗎?
而且,她麵對毆打竟能一聲不吭,是天生啞巴,還是……
“給她些銀錢,讓她自尋生路。”顧驚弦對車外的親事官道。這是一種試探。
親事官領命,拿出一小塊碎銀子,走到那女乞丐麵前,遞了過去。
那女乞丐似乎被突然遞到眼前的銀子嚇到了,猛地擡起頭,臟汙糾結的發絲間,露出一雙極其明亮的、帶著驚恐與茫然的眼睛。
那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盈滿了水光,像是受驚的小鹿。
她看著銀子,又看看親事官,再看看那輛威嚴的馬車,非但沒有伸手去接,反而像是受到了更大的驚嚇,身體向後縮去,拚命搖頭,喉嚨裡發出模糊的、不成調的“嗬嗬”聲,雙手緊緊抱住了自己。
果然是個啞巴。親事官回頭看向馬車,等待指示。
陸昭明看著那雙盈滿淚水和恐懼的眼睛,心頭微軟。
他推開車門,走了下去。小雪團兒機靈地跳上他的肩頭。
“彆怕,”陸昭明走到女乞丐麵前,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我們不是壞人。這銀子你拿著,去買點吃的。”
他從懷中掏出自己的乾糧袋,裡麵還有幾塊沒吃完的、小雪團兒專屬的西域堅果糕。他拿出一塊,連同那塊碎銀子,一起遞了過去。
女乞丐看著他,眼中的驚恐稍減,但依舊充滿了戒備。
她的目光在陸昭明臉上和那塊散發著甜香的糕點上來回逡巡,喉嚨艱難地滾動著,顯然是餓極了。
她瘦得脫形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出來,先是飛快地抓走了那塊糕點,塞進嘴裡狼吞虎嚥,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了那塊碎銀子,緊緊攥在手心,彷彿那是救命的稻草。
她擡起頭,再次看向陸昭明,那雙大眼睛裡充滿了感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的情緒。
她對著陸昭明,笨拙地、幅度很小地磕了個頭。
陸昭明歎了口氣,站起身,對馬車裡的顧驚弦道:“看她這樣子,估計也沒地方可去。要不……”
顧驚弦的目光在那女乞丐身上停留片刻,她看起來確實虛弱不堪,眼神雖然驚恐,卻並無奸邪之色。
或許,真的隻是個可憐的啞女。
“帶上她。”顧驚弦最終做出了決定。
皇城司不缺一口飯吃,將她帶回去,既能確保她不再受欺淩,也能放在眼皮底下觀察,以防萬一。
他補充道,“交給陳默,安置在外院,找點雜活給她做。”
“是。”親事官應下,上前示意那女乞丐跟上。
女乞丐似乎聽懂了,她看看陸昭明,又看看馬車,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最終還是掙紮著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跟在了馬車後麵。
她走得很慢,腳步虛浮,彷彿隨時會倒下,但始終咬著牙,沒有落下太遠。
陸昭明回到馬車上,看了一眼車後那個艱難跟隨的瘦小身影,對顧驚弦道:“沒想到,顧大人也有發善心的時候。”
顧驚弦閉著眼,語氣平淡:“皇城司不是善堂。帶上她,自有道理。”
陸昭明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顧驚弦行事必有深意,但能救下一條無辜性命,總是好的。
馬車重新啟動,緩緩駛向皇城司。
車後,那個瘦小的、臟汙的身影,一步一步,艱難卻堅定地跟著,彷彿認定了這是她唯一的生路。
回到皇城司,陳默按照吩咐,將女乞丐帶了下去,安排她洗漱,換了身乾淨的粗布衣裳,給了些吃食,讓她暫時在後廚幫忙做些洗刷的雜活。
洗漱乾淨後的女乞丐,雖然依舊瘦弱,但能看出年紀不大,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眉眼清秀,隻是長期營養不良使得她麵色蠟黃。
她依舊不說話,對所有人的問話都隻是搖頭或點頭,眼神裡帶著怯懦和討好,乾活卻十分賣力,彷彿生怕被趕走。
陳默來回稟時,順口問了一句:“大人,這啞女……該如何稱呼?”
顧驚弦正在翻閱卷宗,頭也沒擡:“既入皇城司,便按規矩。她沒有名字,就隨便叫吧。”
陸昭明正好在一旁喝茶,聞言插嘴道:“我看她眼睛挺亮的,像晚上的月牙兒。既然說不清來曆,就叫‘阿月’吧,簡單好記。”
顧驚弦不置可否。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而已。
於是,皇城司外院,便多了一個名叫“阿月”的啞女雜役。
她沉默寡言,埋頭做事,存在感極低。
除了偶爾因為動作慢了些被管事的婆子斥責幾句外,倒也無人過多留意她。
然而,無人察覺的是,這個看似怯懦無助的“阿月”,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那雙如同月牙般清亮的眼睛裡,偶爾會閃過與她的身份和表現截然不同的、極其銳利和冷靜的光芒。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城司內的一切,尤其是……顧驚弦和陸昭明的動向。
她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悄然融入了這片肅殺之地。
而顧驚弦和陸昭明,此刻的注意力完全被李琰帶回來的新訊息所吸引——關於“地宮”的排查,有了重大進展!
工部一份前朝廢棄的皇家冰窖圖紙,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那冰窖規模宏大,結構複雜,深入地下,且有一條早已被封存的密道,指向城北的……靖王府彆院!
風暴的中心,似乎正在緩緩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