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暗湧與漣漪
暗湧與漣漪
顧驚弦是在一陣熟悉的、帶著陽光和堅果味道的暖意中醒來的。
意識回籠的瞬間,背後撕裂般的劇痛和喉嚨的乾渴便清晰地傳來,但比這些更先感知到的,是身下柔軟的床榻,以及……枕邊傳來的、均勻清淺的呼吸聲。
他倏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瞬間將周遭環境納入眼底——是他皇城司值房的內室。窗外天光已亮,看來他昏迷了不短的時間。
他微微側頭,便看到了趴在榻邊熟睡的陸昭明。
青年側著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下有著明顯的青黑,長睫安靜地覆著,平日裡總是帶著狡黠笑意的唇此刻微微抿著,透出一種難得的乖巧與疲憊。
他的一隻手還搭在榻邊,離顧驚弦的手很近,指尖沾染著些許未乾涸的藥漬。
顯然,是他一直守在這裡。
顧驚弦的目光在那張熟睡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冷硬的眉眼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他嘗試挪動了一下身體,背後的傷口立刻傳來抗議的刺痛,讓他悶哼出聲。
這細微的動靜立刻驚動了淺眠的陸昭明。
他猛地擡起頭,睡意朦朧的桃花眼裡還帶著一絲迷茫,但在對上顧驚弦清醒的目光時,瞬間亮了起來,如同浸了水的星辰。
“你醒了!”陸昭明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顯而易見的驚喜,他立刻探身過來,伸手想去碰顧驚弦的額頭試溫度,卻又在半途頓住,有些無措地收了回去,“感覺怎麼樣?傷口還疼得厲害嗎?要不要喝水?”
一連串的問題又快又急,與他平日插科打諢的腔調截然不同,透著毫不掩飾的關切。
顧驚弦看著他眼底的血絲和臉上的倦容,心頭微軟。
“無礙。”他聲音依舊沙啞,卻不再那麼虛弱,“……辛苦你了。”
陸昭明愣了一下,隨即扯出一個笑容,試圖找回平時的狀態:“辛苦什麼,不就是守個夜嘛。倒是你,顧大人,這次可真是嚇死……”
後麵的話他沒說下去,隻是眼底閃過一絲後怕,轉身去倒水。
顧驚弦看著他忙碌的背影,沒有錯過他轉身時那一瞬間的不自然和微紅的耳根。
昨夜假山之中,那個緊密相擁、互相倚靠的畫麵不受控製地浮現在腦海,讓他向來冰封的心湖也泛起了些許漣漪。
他接過陸昭明遞來的水,慢慢喝著,目光卻落在對方沾著藥漬的手指上。“你的傷……”
“我沒事!”陸昭明立刻擺手,渾不在意,“就是神魂還有點不穩當,養養就好了。比你這皮開肉綻的強多了。”他說著,目光落到顧驚弦背後,眉頭又皺了起來,“大夫說傷口太深,又崩裂感染,讓你務必靜養,不能再有大動作。”
正說著,李琰在外求見。
顧驚弦示意他進來。
李琰走入內室,看到顧驚弦醒來,明顯鬆了口氣,但臉色依舊凝重。
“大人,您醒了就好。地宮那邊……徹底塌陷了,入口已被完全封死。我們的人在裡麵……折了兩個兄弟,還有三人受傷,其中一人中毒頗深,雖用了您之前帶回的解毒丹壓製,但情況仍不樂觀。”
顧驚弦眼神一暗,握著茶杯的手指收緊。
皇城司的每一個人,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精銳。
“厚恤犧牲的弟兄,全力救治傷者。”他的聲音低沉,帶著肅殺,“查到觸發機關的人了嗎?”
李琰搖頭:“地宮結構複雜,陷阱佈置巧妙,且對方顯然早有準備,未能發現蹤跡。不過,在彆院外圍監視的兄弟回報,昨夜地宮出事前後,靖王彆院曾有數名身份不明的高手潛入又迅速離開,行蹤詭秘。”
果然與靖王脫不了乾係!甚至可能,他們昨夜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監視之下!
顧驚弦臉色陰沉。
敵暗我明,步步被動,這種感覺讓他極其不悅。
“還有,”李琰繼續稟報,“關於‘地宮’和祭祀儀式的線索雖然斷了,但屬下根據那本密冊和書信碎片,順藤摸瓜,查到近期京城有幾處看似不起眼的糧鋪、布莊,資金流動異常,且都與西域有間接關聯,懷疑是拜火教用來斂財和掩護的據點。是否……”
“先按兵不動。”顧驚弦打斷他,眼中寒光閃爍,“打草驚蛇一次就夠了。盯緊這些地方,摸清他們的網路和資金流向,尤其是與靖王府的勾連。另外,加派人手,秘密排查京城所有可能存在的、其他通往地下區域的入口。”
“是!”李琰領命,看了一眼旁邊的陸昭明,欲言又止。
“還有事?”顧驚弦問。
李琰低聲道:“那個啞女阿月……這幾日很是安分,在後廚幫忙,手腳也勤快。隻是……屬下總覺得她似乎過於安靜了,而且,有兄弟無意中看到,她曾對著大人值房的方向發呆。”
顧驚弦眉頭微蹙。一個無足輕重的啞女,他本未放在心上。但在此多事之秋,任何一絲異常都值得警惕。
“知道了,繼續觀察。”顧驚弦淡淡道。
李琰退下後,內室再次剩下兩人。
陸昭明一邊剝著堅果喂給不知何時溜進來、蹲在他肩頭的小雪團兒,一邊若有所思:“那個阿月……我總覺得她不像普通的乞丐。她的眼神,有時候太清醒了。”
顧驚弦看了他一眼:“你覺得她有問題?”
“說不上來,”陸昭明搖頭,“就是一種感覺。或許……我們可以試探她一下?”
“不必。”顧驚弦語氣冷淡,“若她真有問題,靜觀其變,自有露出馬腳之時。若她無辜,也不必徒增困擾。”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養傷,以及,理清心中那因某人而越發紛亂的情緒。
接下來的幾日,顧驚弦被迫留在值房內靜養。
陸昭明則以“需要人幫忙研讀典籍”為由,理所當然地賴在了內室,美其名曰“就近照顧”。
於是,皇城司上下便看到了一番奇景——他們那位冷麵閻王般的指揮使大人,半倚在榻上處理公務、翻閱卷宗;而那位來曆不明的陸先生,則霸占著書案的另一頭,不是對著那些邪門典籍寫寫畫畫,就是逗弄那隻白色的鬆鼠,偶爾還會湊到指揮使身邊,指著卷宗上的某處嘀嘀咕咕,甚至……還會因為某個見解不同,與指揮使爭執幾句。
更讓人跌破眼鏡的是,指揮使大人竟然……默許了這一切。
雖然顧驚弦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樣,但麵對陸昭明時,那周身的寒意似乎總在不經意間消散幾分。
他會接過陸昭明遞來的藥碗一飲而儘,會預設對方搶走他看太久了的卷宗,甚至……在一次陸昭明靠著書架睡著時,他會示意旁人噤聲,並隨手將自己的外袍蓋在對方身上。
這些細微的變化,或許連顧驚弦自己都未曾察覺,卻一絲不落地落在了李琰、陳默等近身之人眼中,引得眾人心中暗自驚異,對那位陸先生更是敬畏有加。
這日午後,陽光暖融。
顧驚弦剛喝完藥,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陸昭明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對著那本暗褐色典籍上關於“心念”的記載苦思冥想,小雪團兒在他腳邊抱著一個核桃滾來滾去。
一陣睏意襲來,陸昭明打了個哈欠,腦袋一點一點,手中的書卷差點滑落。
就在他身子一歪,即將從椅子上栽下去時,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及時伸了過來,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陸昭明驚醒,茫然擡頭,正對上顧驚弦不知何時睜開的、深邃的眼眸。
“困了就回去睡。”顧驚弦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低沉磁性,拂過耳畔。
陸昭明揉了揉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俊臉,和他扶在自己肩頭那骨節分明的手,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臉上也有些發燙。“……沒、沒事,我不困。”他下意識地想避開那觸碰。
顧驚弦卻並未立刻收回手,他的目光落在陸昭明略顯慌亂的臉上,落在他微微泛紅的耳尖,眸色深了深。
指尖傳來對方肩頭單薄衣料下的溫熱和清晰的骨骼輪廓,一種陌生的、想要更靠近些的衝動,悄然滋生。
內室一片靜謐,陽光透過窗欞,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悄然發酵。
“咳,”陸昭明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動了動肩膀,“那個……書好像有點問題,我再看看……”
顧驚弦這才緩緩收回手,指尖彷彿還殘留著那一點溫度。他重新閉上眼睛,語氣恢複了一貫的平淡:“嗯。”
陸昭明暗暗鬆了口氣,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他甩甩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書捲上,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剛才顧驚弦靠近時,那冷冽又帶著一絲藥香的氣息,和他深邃眼眸中那一閃而過的、難以捉摸的情緒。
而假寐的顧驚弦,此刻心中亦不平靜。
方纔那一瞬間的靠近與觸碰,以及陸昭明臉上那罕見的、帶著羞窘的慌亂,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他預想的要持久。
他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無法忽視這個闖入他冰冷世界的、帶著光和熱的青年。
京城看似平靜的表麵下,暗流愈發洶湧。
靖王府、拜火教、地宮之謎、潛在的祭祀……無數危機潛伏在暗處。
而在這風暴的中心,兩顆心的靠近,卻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在無人察覺的角落,頑強地纏繞生長,成為這冰冷棋局中,一抹無法預估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