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蛛絲馬跡
蛛絲馬跡
西市的混亂最終被皇城司強勢壓下。
百香閣後院的火勢並不大,更像是用某種特製的煙霧物製造的恐慌,目的顯然就是為了製造那關鍵的混亂一刻。
掌櫃和夥計麵對皇城司的盤問,戰戰兢兢,一問三不知,看起來與拜火教並無直接關聯,更像是被利用的場所。
那名當街自絕的灰衣漢子,被秘密運回了皇城司殮房。
作作進行了詳細的剖驗,結果與沈萬金案如出一轍:體內無毒,臟腑無損,唯一致命處便是頸後那個微小的針孔,以及一種……心力交瘁、神魂透支而亡的詭異狀態。
他死前那詭異的笑容,與沈萬金一樣,都是被剝奪意誌後的傀儡表征。
不同的是,這名死士顯然是被遠端操控,在任務失敗或即將被俘時,被幕後之人毫不猶豫地“廢棄”了。其狠辣與決絕,令人心寒。
顧驚弦的值房內,氣氛低壓得讓人喘不過氣。
李琰垂首稟報著後續處理結果:“……百香閣已暫時查封,相關人等仍在盤問。西市加強了巡邏,但……那名戴鬥笠的主犯,如同人間蒸發,未能追蹤到任何蹤跡。是屬下失職,請大人責罰。”
顧驚弦站在窗前,背對著李琰,望著外麵漸漸沉落的夕陽,玄色官服將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愈發孤峭冷硬。
“責罰你有何用?”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比怒斥更讓人心驚,“對手狡猾,遠超預期。他們顯然有一套嚴密的組織和應對機製。”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冰刃般掃過李琰:“我們的行動,他們似乎總能料先一步。”
李琰心頭一凜:“大人的意思是……我們內部……”
“未必是內部。”顧驚弦打斷他,走到書案前,指尖點著那張京城輿圖,“但他們對皇城司的行事風格,對京城的佈防,定然極為瞭解。否則,無法解釋那鬥笠客能如此精準地選擇撤離路線,以及那死士能在我們布控之下發動襲擊。”
他看向輿圖上西市那片區域,眼神深邃:“查,從今日起,所有參與此次行動的弟兄,暗中排查其近日行蹤、接觸之人。另外,擴大範圍,查近三個月所有出入京城的西域人員記錄,不分官商民旅,逐一核對。”
“是!”李琰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肅然領命。
“還有,”顧驚弦補充道,“將沈萬金案與今日西市案的卷宗並案處理,所有線索,無論巨細,重新梳理。我不信,他們能做到天衣無縫。”
李琰退下後,顧驚弦獨自在值房內踱步。西市行動的失敗,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裡。
他習慣於掌控一切,習慣於將獵物逼入絕境,但這一次,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與一團迷霧搏鬥,對方滑不留手,且暗□□牙。
他想到了陸昭明。
那個青年在混亂中的表現,冷靜、機敏,甚至還有一身不俗的功夫,絕非他自稱的“手無縛雞之力”。
他到底是什麼人?在這次失敗的行動中,他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僅僅是誘餌嗎?
儘管理智告訴他,陸昭明是內應的可能性極低(畢竟冰蠶絲和誘餌計劃都是他自己提出的),但顧驚弦多年的習慣讓他無法完全信任任何一個來曆不明的人。
他需要再去見見陸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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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衙廂房。
陸昭明正坐在桌邊,麵前擺著一小碟剛剛送來的、油光鋥亮的香榧。
他慢條斯理地剝著殼,將果仁喂給蹲在桌上、尾巴搖得像風車一樣的小雪團兒。
“喏,顧大人說話還算算數,你的西域堅果來了。”陸昭明語氣輕鬆,彷彿白天那場生死一線的刺殺從未發生過。
小雪團兒“吱吱”叫著,抱著果仁啃得歡快。
房門被推開,顧驚弦走了進來。
陸昭明擡頭,看到他,臉上立刻露出笑容:“顧大人,忙完了?來來來,嘗嘗這香榧,味道真不錯。”他熱情地招呼著,彷彿對方是來串門的老友。
顧驚弦沒有理會他的招呼,走到桌邊,目光落在他臉上,仔細審視著,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今日之事,你怎麼看?”顧驚弦開門見山。
陸昭明放下手中的榧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歎了口氣:“還能怎麼看?咱們讓人當猴耍了唄。對方明顯是有備而來,那個鬥笠的是幌子,真正的殺招是那個混在人群裡的死士。而且,他們斷尾求生的本事,可真利索。”
他的分析和顧驚弦的判斷基本一致。
“你如何能確定,那死士是衝你來的?”顧驚弦追問,目光銳利,“或許,他的目標本就是製造混亂,殺誰並不重要。”
陸昭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坦然道:“感覺。那股殺意是直接衝著我來的,冰冷、鎖定,帶著一種……必須清除掉我的指令性。和之前在沈府密道裡感受到的、盒子殘留的那種‘清除’意味很像。”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顧大人,您不覺得嗎?我能感知到冰蠶絲的異常,或許在對方看來,本身就是一種需要被清除的‘變數’。”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拜火教行事詭秘,自然不會允許一個能窺破他們手段的人存在。
顧驚弦沉默片刻,換了個問題:“你的功夫,師承何處?”他終於問出了這個盤旋已久的問題。
陸昭明白天那手以竹枝代劍、靈動迅捷的招式,絕非尋常江湖把式。
陸昭明似乎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臉上露出一個略顯無奈的笑容:“家傳的幾手三腳貓功夫,用來強身健體、偶爾防防身還行,登不得大雅之堂。跟顧大人您麾下的高手比起來,不值一提。”
又是這種含糊其辭的回答。
顧驚弦盯著他,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他轉而問道:“對於下一步,你有什麼想法?”
陸昭明拿起一顆香榧,在指尖把玩著,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對方如此謹慎,連死士都能隨時舍棄,常規的排查和引誘,恐怕很難再奏效。我們需要找到他們無法輕易舍棄的東西。”
“無法輕易舍棄的東西?”顧驚弦若有所思。
“比如,他們進行邪術儀式的必要場所,或者……某種他們必須得到的、尚未到手的關鍵物品。”陸昭明分析道,“沈萬金死了,赤炎琉璃珠被拿走了,但他們顯然沒有停手。說明他們的計劃還在繼續,需要更多的‘引子’,或者需要完成某個重要的步驟。”
他的思路清晰,直指核心。
顧驚弦心中微動。
沒錯,拜火教在京城的活動絕非孤立事件,必然有一個更大的目標。找到這個目標,才能抓住他們的七寸。
“你認為,他們的目標會是什麼?”顧驚弦問道,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征詢的意味。
陸昭明搖了搖頭:“這我就猜不到了。可能是某個人,可能是某件寶物,也可能是為了在京城製造某種大規模的混亂……這需要更多的線索來拚湊。”他看向顧驚弦,“顧大人,並案調查是對的。沈萬金案絕不會是孤例。之前可能有過未被識破的案例,之後……也一定還會有。”
他的話音剛落,值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李琰略顯焦急的聲音:
“大人!有緊急情況!”
顧驚弦眸光一凜:“進來!”
李琰推門而入,臉色凝重,手中拿著一份剛收到的卷宗:“大人,京兆府剛剛移交過來一樁案子,發生在城東永寧坊,死者是一名太學生,死狀……與沈萬金極為相似!”
顧驚弦和陸昭明同時神色一緊!
又來了!
“詳細說!”顧驚弦聲音驟寒。
“死者名為張文淵,國子監太學生,昨夜被人發現死於自家書房。據報,死者麵帶詭異笑容,身體扭曲,似在狂舞,最終力竭而亡。現場並無打鬥痕跡,亦無財物丟失。京兆府覺得詭異,不敢擅專,便將卷宗移交了過來。”李琰快速稟報。
太學生!與富商沈萬金身份截然不同!
拜火教的目標,果然不侷限於某一類人!
“立刻去現場!”顧驚弦沒有絲毫猶豫,當即下令。他看了一眼陸昭明,“你也一起。”
這一次,不需要再做誘餌,而是真正的現場勘查。
陸昭明立刻起身,臉上慣有的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專注:“好。”
小雪團兒似乎察覺到氣氛的變化,機靈地竄上陸昭明的肩頭,安靜地伏著。
三人迅速離開皇城司,乘上馬車,向著城東永寧坊疾馳而去。
馬車內,氣氛凝重。
顧驚弦閉目養神,但緊抿的唇線和微微蹙起的眉頭顯示他內心的不平靜。
接連發生的詭異命案,手段相同,目標卻不同,這背後的規律究竟是什麼?拜火教到底想做什麼?
陸昭明則靠著車廂,目光望向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
又一條鮮活的生命,以那種喪失自我、淪為傀儡的方式逝去。
那種冰冷的、剝奪意誌的邪惡,讓他從靈魂深處感到厭惡與憤怒。
他一定要找出這些人,阻止他們。
馬車在永寧坊一座清雅的小院前停下。這裡比沈府簡陋許多,但透著書香門第的整潔與寧靜。
此時,小院已被京兆府的差役和皇城司的先遣人員封鎖。
顧驚弦和陸昭明在李琰的引導下,徑直走入書房。
書房不大,四壁書架,堆滿了書籍。一張書桌,一盞油燈,筆墨紙硯擺放整齊。
而在地上,同樣用白粉筆畫出了一個人形輪廓。
與沈萬金案發現場的奢華糜麗不同,這裡充滿了莘莘學子的清苦與勤勉氣息,然而,那具扭曲倒地的屍體所留下的死亡印記,卻是一樣的詭異與刺目。
空氣中,同樣彌漫著一股極淡的、若有似無的甜膩氣息,與沈府的味道一模一樣!
“檢查過了,熏香爐裡是普通的墨錠,並無異常。”先期抵達的皇城司乾辦回稟。
顧驚弦蹲下身,仔細檢視地麵,目光如炬。
陸昭明則站在書房中央,緩緩閉上眼睛,全力放開自己的感知。
悲傷、驚恐(來自發現屍體的仆役)、專注、苦讀(死者殘留的意念)……以及,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帶著操控意味的邪惡氣息!
雖然很淡,但確實存在。
他睜開眼,目光掃過書桌,最終落在桌角一個不起眼的、用來盛放廢紙的竹簍裡。
他走過去,小心地撥開上麵的幾張廢紙,在竹簍底部,發現了一小片……燒焦的、深褐色的紙張碎片,邊緣還殘留著一絲未能燃儘的、與沈府發現的相同的奇異香料顆粒!
“顧大人,你看這個。”陸昭明用鑷子小心地夾起那片碎紙和顆粒。
顧驚弦立刻上前,仔細觀察。
那碎紙似乎是從某種書籍上撕下來的,上麵還能看到模糊的墨跡。
“不是熏香,是……直接焚燒?”顧驚弦立刻意識到了不同。
沈府是通過熏香爐緩慢釋放,而這裡,似乎是采用了更直接、更快速的焚燒方式!
“可能跟環境有關。”陸昭明分析道,“這裡是書房,焚香讀書很正常。但在太學生的書房裡,直接焚燒某種東西,更容易掩人耳目,或者……效果需要更快?”
顧驚弦接過那片碎紙,對著光仔細辨認上麵的墨跡。
隱約可見,似乎是一個扭曲的、類似火焰的符文,旁邊還有幾個模糊的西域文字!
“是拜火教的符文!”顧驚弦語氣肯定。皇城司的卷宗裡,有類似的圖案記載!
線索!這是迄今為止,最直接的、指向拜火教的物證!
“立刻查!這張文淵近日接觸過什麼人?可有西域人來往?可曾購買過西域物品或書籍?這片碎紙來自何處,原書又在哪裡?!”
顧驚弦一連串的命令下達下去,聲音中帶著一絲終於抓住狐貍尾巴的冷厲。
皇城司的機器再次高效運轉起來。
顧驚弦和陸昭明退出書房,站在小院中。夜色已然降臨,秋風吹過,帶著涼意。
“看來,他們需要不同的‘引子’。”陸昭明輕聲道,“富商的珍愛之物,學子的……知識或者信念?”
顧驚弦沒有說話,他看著手中那片小小的碎紙,彷彿握著開啟迷局的鑰匙。
蛛絲馬跡,終於開始浮現了。雖然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至少,他們找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