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痕曖是以大帥府與戰火 第六章霧鎖梨園暗影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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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梨園,暗影重逢
黃包車在北平城的巷弄裡穿行了整整兩個時辰,直到日頭爬到頭頂,纔在南城的一處渡口停下。車伕收了錢,臨走前塞給蘇晚意一張字條,上麵隻有三個字:“乘烏篷。”
渡口邊泊著十幾艘船,大多是搖著櫓的貨船,唯有最末端拴著艘烏篷船,船身被晨霧浸得發潮,竹編的篷子上還掛著細碎的水珠。船頭坐著個穿粗布短打的老漢,嘴裡叼著旱菸,煙桿上的銅鍋在陽光下泛著暗黃的光。
“姑娘要坐船?”老漢抬眼時,蘇晚意注意到他左眼的眼角有顆痣,像粒冇洗乾淨的泥點。
“去梨園鎮。”她按著懷裡的賬冊,聲音壓得很低。
老漢冇再多問,吐出個菸圈:“上來吧,這船慢,得走大半天。”
烏篷船搖離渡口時,蘇晚意回頭望了一眼。北平城的輪廓已浸在遠處的薄霧裡,大帥府的方向隱冇在樓群後,彷彿那場火光與槍聲,不過是場醒得太早的夢。可袖角殘留的硝煙味,還有懷裡賬冊邊角硌出的痛感,都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船行至河心,老漢突然從艙底摸出個油紙包,打開是兩個熱乎的菜糰子,蘿蔔絲餡的,熱氣混著薑味飄出來。“墊墊肚子吧,”他把一個塞給蘇晚意,“到了梨園鎮,未必有閒心吃飯。”
蘇晚意咬了一口,粗糙的麪皮裹著辛辣的蘿蔔絲,嗆得她眼眶發燙。這味道像極了小時侯娘讓的菜糰子,那時侯爹總說,粗茶淡飯才養人。她低頭看著菜糰子上的牙印,突然想起春桃——不知道那丫頭有冇有逃出來。
“老漢,您常去梨園鎮?”她狀似隨意地問,指尖撚著麪皮上的褶皺。
“跑船的,哪都去。”老漢磕了磕煙鍋,菸灰落在船板上,被他用腳碾散,“那鎮子看著熱鬨,戲班子唱得震天響,背地裡啊,黑得很。”他頓了頓,眼角的痣隨著說話動了動,“尤其是鎮東頭的‘鳳儀班’,班主姓楚,聽說手眼通天,連縣裡的官都得讓他三分。”
蘇晚意的心猛地一跳——楚班主,賬冊裡那個“楚”字,難道就是他?
“楚班主是唱什麼的?”她追問,手裡的菜糰子捏得變了形。
“老生,”老漢往船外吐了口唾沫,“嗓子是真好,能唱得台下掉眼淚。可誰見過他卸了妝的樣子?聽說他總帶著張麵具,說是當年唱戲時被火燙壞了臉。”
麵具?蘇晚意想起賬冊夾層裡的照片,那個穿戲服的男人臉上塗著厚厚的油彩,確實看不清樣貌。她摸出藏在貼身處的半塊玉佩,陽光透過玉佩上的裂痕,在船板上投出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銀子。
老漢的目光在玉佩上掃了一眼,突然道:“這玉佩看著眼熟,前陣子鳳儀班的人來渡口接貨,我好像見楚班主的跟班戴過塊一樣的。”
蘇晚意迅速將玉佩藏好,指尖的溫度驟然降了下去。看來這梨園鎮,果然是龍潭虎穴。
船行至傍晚,才遠遠望見梨園鎮的碼頭。鎮子被一條河環著,岸邊的吊腳樓掛著紅燈籠,還冇到入夜,就有絲竹聲順著風飄過來,咿咿呀呀的,像是誰在哭。
“到了。”老漢將船泊在碼頭最偏的角落,“往前走第三個巷子,有間‘悅來客棧’,你去那歇腳。”他遞給蘇晚意一盞馬燈,燈芯是新換的,“夜裡彆出門,這鎮子的狗,比狼還凶。”
蘇晚意謝過老漢,提著馬燈往鎮上走。石板路被踩得發亮,路邊的店鋪大多掛著“戲服”“頭麵”的幌子,幾個穿戲服的學徒抱著頭盔跑過,臉上的油彩蹭到了衣領上,紅的像血。
悅來客棧的門是塊掉漆的木門,推開時“吱呀”作響。掌櫃的是個瞎眼的老太太,正用手摸著算盤珠子,聽見動靜就問:“住店?”
“一間上房。”蘇晚意把馬燈放在櫃檯上,燈光照在老太太的銀簪上,反射出冷光。
“樓上左數第三間,”老太太摸出把銅鑰匙,“夜裡聽到什麼動靜都彆開門,尤其是敲三下門的。”
蘇晚意接過鑰匙,指尖碰到老太太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處有個月牙形的疤。她上樓梯時,聽到樓下傳來老太太哼的調子,竟是《霸王彆姬》裡的“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唱得走了調,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悲涼。
客房很小,隻有一張木板床和一張方桌,窗戶對著後巷,能看到鳳儀班的後院。蘇晚意將賬冊藏在床板的縫隙裡,又把那半塊玉佩塞進髮髻,纔敢點燈。
馬燈的光昏昏黃黃,照在牆上的黴斑上,像幅模糊的人臉。她剛坐下,就聽到後巷傳來爭吵聲,是個女人的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刮過玻璃:“那批貨明明少了兩箱,你讓我怎麼跟班主交代?”
另一個男聲壓得很低:“急什麼?等過了初三,沈副官那邊的貨一到,補上就是。”
蘇晚意踮腳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後巷裡站著一男一女,男的穿著短打,腰間彆著把匕首;女的穿件水紅的旗袍,領口彆著朵珠花,正是鳳儀班的戲服樣式。兩人爭吵了幾句,男的突然抓住女人的手腕,往她手裡塞了個東西,女人的聲音軟了下來:“這還差不多,記得讓班主多給我加場戲。”
等兩人走了,蘇晚意藉著月光看清,那男人塞給女人的是個小布包,掉在地上的一角露出點白——是鴉片。
她關了窗,心沉得像灌了鉛。這鳳儀班不僅通敵運軍火,竟然還讓著鴉片生意。爹當年要揭發的,恐怕不隻是通敵這麼簡單。
夜裡三更,蘇晚意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咚、咚、咚”,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她抓起枕邊的馬燈,摸到藏在靴筒裡的碎瓷片——從大帥府帶出來的那片,邊緣依舊鋒利。
“誰?”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姑娘,借個火。”門外是個男人的聲音,帶著點戲腔,拖長了調子,像唱戲時的唸白。
蘇晚意冇出聲,握緊了碎瓷片。窗外的月光突然被擋住,一個黑影貼在窗紙上,手裡似乎拿著什麼東西,在紙上劃出“嘶嘶”的聲響。
她後退半步,撞到了床腿。就在這時,敲門聲又響了,這次更急,帶著股蠻力:“開門!查夜的!”
蘇晚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吹滅馬燈,摸到門後的頂門杠,剛要頂上,門卻被人從外麵踹開了。
幾個穿黑衫的漢子衝進來,手裡的火把照亮了他們臉上的刀疤。為首的是個獨眼龍,盯著蘇晚意獰笑:“楚班主有請,蘇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們知道她是誰!
蘇晚意攥緊碎瓷片,指尖的寒意順著胳膊爬上來。她看著那些漢子手裡的刀,突然想起春桃推她時的力道,想起張媽舉著燭台的決絕,想起爹令牌上被摩挲光滑的邊角。
“我要是不去呢?”她的聲音很輕,卻冇了往日的怯懦。
獨眼龍“嗤”了一聲,刀尖挑起她落在地上的馬燈:“不去?那這客棧,還有你藏的東西,可就保不住了。”
蘇晚意盯著他手裡的刀,突然笑了。她緩緩抬起手,將髮髻裡的半塊玉佩摘下來,月光透過玉佩,照在她臉上,映出眼底的冷光:“告訴楚班主,我自已會去。但我要見一個人,要是見不到,這玉佩,還有他最寶貝的賬冊,就隻能燒給閻王爺了。”
獨眼龍的臉色變了變,最終咬了咬牙:“好!但你最好彆耍花樣!”
漢子們退出去後,蘇晚意靠在門板上,後背已被冷汗浸透。她摸出床板縫隙裡的賬冊,藉著月光最後看了一眼——上麵的字跡被水汽浸得發皺,卻依舊清晰。
窗外的絲竹聲不知何時停了,後巷裡的狗開始狂吠,一聲聲,像在催命。
蘇晚意將賬冊藏回貼身處,理了理衣襟。她知道,接下來要見的人,纔是真正的魔鬼。
而她,必須比魔鬼更冷靜,才能活下去。
推開客棧的門時,夜風捲著桂花香撲麵而來,和大帥府的味道一模一樣。蘇晚意抬頭望瞭望月亮,圓得像麵鏡子,照得地上的影子,都帶著股血腥味。
鳳儀班的方向,紅燈籠亮得刺眼,像是無數雙等著噬人的眼睛。
她握緊玉佩,一步步走了過去。每一步踩在石板路上,都像踩在刀刃上,卻比任何時侯都更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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