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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兩金 第5章 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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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岡州會館點樣?”

黃阿貴反應很機敏,當即小心反問“陳爺是新會人?”

陳九點了點頭。

“岡州會館生意做得很大,扶持了很多洗衣店,現在金山很多洗衣店都是新會人開的,有正經錢賺,誰還會撈偏?”

黃阿貴的語氣有些羨慕。

陳九和一旁的梁伯商量,”我想去一趟岡州會館,梁伯你呢?”

老兵搖了搖頭,並沒有去尋鄉的想法。

他祖籍是廣西,後來跟父親搬到潮州生活,一輩子風雲際會,有些東西早都看淡了。

“陳爺,幾位想去會館,不妨讓我先帶著梳洗一番,免得叫人看輕了咱。”

“你倒是個會做生意的。”

陳九笑了笑,沒有否決他的主意。衣服倒也罷了,雖然胡亂搭配穿著,但是不臟不臭,隻是有些褐斑。頭發和鬍子是真的亂成一團,看起來確實有些不體麵。

黃老四順勢帶路,他帶著人去照顧自己熟人的生意,就算沒有好處也有人情,自然樂意。

陳九掀開”鴻發理發”褪色的藍布簾,盯著有道細微裂痕的水銀鏡。那裡麵有一個滄桑疲憊的男人身影,常年海上打漁,又兼在古巴的烈日下暴曬,顯得黝黑且蒼老,鬍子拉碴,隻是眼睛很亮。幾乎看不出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人。

“這位周師傅常給我們剪頭,之前一起在太平洋鐵路做工,手藝不錯。”

黃阿貴介紹了下站在一邊穿著短打的師傅,漢子露出略有些木訥的微笑,拎出個錫皮桶,裡麵水還熱著,騰起了霧氣。

剃頭匠老周安頓他們三人坐下,一個一個來。先是用熱水燙過的毛巾敷麵,然後用熱水打濕頭發,就拿出剃刀準備開始修整。

“這位爺想怎麼拾掇?”

“剃整齊些,短點吧。”

陳九打量著自己像狗啃一樣半長不長的亂發,回答道。

“得嘞。”老周應了一聲,拿著剃刀刮過鬢角,冰涼的刃口在耳後遊走。發黃的鏡麵裡,陳九看見自己新長出來的蓬亂額發被修成齊整的圓弧,有的地方露出青白的頭皮。

黃阿貴看了一會兒,在木椅子上糾結了半天,突然解開了自己的辮子,長發直垂到腰下。他枯瘦的手攥住自己的發梢,哭喪著臉看了半天,猛地一咬牙拿起桌上的剪子就是哢嚓一刀。

老周扭頭看去,一頭長發已經從肩膀處齊根剪下,落在地上扭成一條。

“剪不得啊,阿貴你這是做甚?”

“我十歲那年在老家祠堂剃掉額前的須毛,蓄的發…”話音未落,黃阿貴的眼淚卻突然流淌了下來:“因為這根辮子,光是這個月我就被鬼佬巡警勒索了四美元。”

“今日看見幾十人不蓄辮,我突然多了份決心。”

黃阿貴說得輕鬆,可是顫抖的嘴唇,淌下的淚水卻騙不了人。

老週一時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那也不能剪啊,咱們這些人是要歸家的啊…”

“剪了辮子,不就變成鬼佬了…”

梁伯突然冷哼一聲,“那你看我這身皮,像不像白鬼紅毛鬼!”

老兵的眼神死死盯著手裡拿著剃刀的理發師傅,第二句接著喊出“自己識得自己是哪裡人,何論他人是怎麼看!”

“怎麼,你還怕清妖打到這裡來?”

周師傅垂下眼瞼,隻是沉默地剃頭,並不反駁。

他知道這些人的大道理,隻是這根辮子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剪,這是在異國他鄉自己的身份,是自己不肯認同鬼佬文化的堅持。

梁伯突然癱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有些意興闌珊。

他年少時參與太平天國,當時就在鼓舞下剪了辮子,後來逃出天京,為了躲藏中不那麼顯眼,他自己反而又蓄了長發。

年過半百,又剪了辮子。一飲一啄,都是造化弄人。

當頭發落下地上攢成一團,陳九在扭曲的鏡影裡望見自己的新麵容:過短的頭發讓他額頭顯得異常空曠,彷彿被剝去了某種與故土相連的印記。

剃去嘴唇和下巴的胡須,整個人年輕了十幾歲,露出風霜遮蓋下的少年麵容。

“喲,陳爺原來這麼年輕。”

剪去辮子的黃阿貴像去了一樁心事,傷心之後也有些如釋重負,看著陳九好不驚訝。

鏡子裡的男人罕見地露出一絲羞意。輕咳了一聲,彆過臉去。

少頃,三個短發男人走出木板門,陽光照出頭上隱約的青皮。

身後還跟著一個頭發紮在腦後的黃阿貴,不斷招起路人驚疑的眼神。

陳九看著三人突然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啞巴幾乎快成了光頭,正邊走邊發出意義不明的呼嚕,摸著自己的頭皮渾身不自在,矮小的身子配上光頭,活像廟裡的小和尚。

梁伯倒是精悍了幾分,短短的白色頭發將他襯托的凶悍異常,雖然年老,但是眼神攝人,行伍之色開始凸顯。

黃阿貴是平添猥瑣圓滑,走路縮頭縮腦,眼神四處飛瞟,看著倒像個小偷。

“哈哈哈哈。”

幾人莫名就開始對視,互相嘲笑,此起彼伏的笑聲讓戴著瓜皮帽的路人連連回首,衝散了街上壓抑沉悶的氣氛。

梁伯快走了幾步,瘸腿也甩不開幾個憨貨,看見身旁的一家成衣店,索性抓著陳九的胳膊就走了進去。

這家“永昌隆”成衣鋪店麵很小,滿牆掛著的不是苧麻褲或者棉服,而是粗布工裝,漿洗的很乾淨,偶爾有些補丁。

黃阿貴跟在身後看了一眼,低聲給兩人解釋:“這家專收死人衣裳,改改針腳比新布還結實。”

這些成衣店流出來的歐洲移民工裝質量不錯,棉質的,用料很紮實,比很多華工自己的衣服耐磨,所以很多鐵路上工作的也買了穿這個。

陳九的指尖掠過另一側牆的一排長衫,果然,袖口內襯還有很淡的暗紅汙漬,不知道是不是血留下的。

老闆從櫃台後麵站起來,看著突然闖進來的幾人,手下意識地就要往櫃台底下伸去,看見黃阿貴的臉才放鬆下來。

“老黃你怎麼把辮子剪了?!”

“這幾位是……”

黃阿貴沒給老闆說太多,囑咐了幾句讓老闆去拿新衣。

梁伯打斷了他的動作,說道“拿幾樣舊衣服吧,挑著成色好的。”

說罷他給陳九使了個眼色,他們人生地不熟的剛來,不宜穿得太招搖。

老闆應了,手裡的皮尺劃過陳九的上半身,嘴上習慣性地唸叨出聲:“身長二尺七,放半寸餘量。”

梁伯執意要換回土布對襟衫,給三人都選了身黑色紮實的衣服,換下了紮眼的靴子。

又給陳九挑了頂白色黑邊的草編禮帽,不容他拒絕,直接給他戴上了。

看著眼前煥然一新的年輕人,老人渾濁的眼睛裡流露出幾分滿意。

好小子,有些風采!

陳九則還以顏色,給老人戴上了一頂黑色毛氈的帽子,內襯是皮的,不便宜。

當幾人走出成衣鋪時,陳九看著跟老家有幾分熟悉的街道,內心突然湧出近鄉情怯的忐忑。

該來的總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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