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21章 竹杖藏秘
靈光雨的餘溫還凝在石縫間,茶心的身影已淡得像晨霧裡的茶煙,稍一有風就會散似的。青蘿攥著她一片近乎透明的衣袖,哭得肩膀發顫,慧覺禪師盤膝而坐,佛號聲如清泉漫過人心,卻壓不住場中那股瀕死的沉鬱。玄鑒忽然向前一步,枯瘦的手舉起那半塊從崩碎竹杖裡露出來的茶聖令——令牌瑩白如羊脂,刻著的“茶聖”二字帶著淡淡的金光,竟主動向茶心飄去,在她胸口輕輕一貼,讓那透明的輪廓勉強凝實了幾分。
“你這令牌……”茶心的聲音輕得像紗,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震顫,“與我壺靈本源,竟有同源之氣。”
玄鑒粗糙的手指摩挲著令牌邊緣的裂痕,那裂痕與茶心腰間一直掛著的、從陸羽遺跡中得到的半塊殘令完美契合。他忽然長歎一聲,聲音裡沒有了往日的淡然,滿是歲月沉澱的沉重:“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茶心姑娘,我瞞了你整整三年——這令牌不是偶然現世,我尋你,也不是偶然。”
青蘿哭聲一頓,淚眼婆娑地抬頭:“玄鑒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說你隻是個雲遊的茶客嗎?”
玄鑒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竹杖輕輕頓在地上。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竹杖早已沒了頂端的節疤,此刻經他靈力一催,杖身突然裂開一道細紋,裡麵竟嵌著一卷泛黃的絹帛。慧覺禪師睜開眼,眸中精光一閃:“竟是‘茶宗密卷’的殘頁?老衲曾在藏經閣見過記載,此卷乃陸羽親書,傳於關門弟子。”
這一句話如驚雷炸響,茶心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想起初次在滌塵軒見到玄鑒時,他點的那盞“雨前龍井”,泡法與陸羽手劄裡記載的古法分毫不差;想起第七卷闖遺跡時,玄鑒總能在她陷入迷陣時,隨口說出“左三石為茶灶遺址,右五鬆藏靈脈”的秘聞;更想起剛才玄鑒替她擋下清虛子那擊時,竹杖崩碎的瞬間,她分明感受到了與自己壺靈同源的守護之力。
“先生到底是誰?”茶心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急切,她能感覺到生命正在飛速流逝,這或許是她弄清所有謎團的最後機會。
玄鑒展開絹帛,上麵的字跡力透紙背,正是陸羽的筆跡。他指尖點在“傳於墨玄,守壺靈,待茶成”七個字上,眼底泛起淚光:“我師父,便是陸羽先生的關門弟子,墨玄子。而我,是茶宗最後一任守印人。”
這句話落地的瞬間,殘垣上還未散儘的茶煙突然盤旋成渦,彷彿在為這遲來的真相嗚咽。玄鑒的目光飄向遺跡深處那棵重新抽芽的古茶樹,思緒瞬間跌回五十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年他才十五歲,還是個跟著師父墨玄子在終南山上種茶的小徒弟。師父總說“茶道千年,守的是心不是形”,教他煎茶時要“觀水聽聲,察葉辨氣”,更教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直到一個戴著紫金冠的道士找上門,玄鑒才知道師父的身份遠不止一個種茶人。
“那道士便是年輕時的清虛子,”玄鑒的聲音發緊,彷彿又聞到了當年那股偽善的檀香,“他打著‘共護茶魄,安定仙界’的旗號,三番五次來拜訪師父。師父起初見他談吐清雅,還與他煮茶論道,可每次談及茶魄守護之法,清虛子總繞著彎子打聽‘壺靈轉世’的秘辛。”
慧覺禪師頷首:“老衲早說過,‘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那清虛子當時已是仙界小有名氣的修士,偏對一個隱居的茶人如此熱絡,本就反常。”
玄鑒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師父也是後來才察覺不對。有一次清虛子走後,師父指著他留下的茶盞說‘這人心似琉璃,看著透亮,內裡卻藏著千層灰’。果然沒過三月,仙界就傳出‘妖界妖王欲奪茶魄作亂’的流言,而那所謂的‘妖王’,正是師父的至交——茶魄守印人赤鱗君。”
茶心身子一震,赤鱗君這個名字,她曾在壺靈傳承的碎片記憶裡見過,那是個身著紅衣、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男子,手中總握著一盞赤陶茶碗,怎麼看都和“妖王”沾不上邊。
“那是場徹頭徹尾的栽贓!”玄鑒的聲音陡然拔高,靈力激蕩得周圍的碎石都微微顫動,“清虛子聯合仙界幾個欲奪茶魄的長老,深夜偷襲赤鱗君的洞府。師父得知訊息後,帶著我趕去支援時,洞府已經燒成了火海。赤鱗君胸口插著清虛子的拂塵尖,手裡還緊緊攥著半塊茶聖令——那是他與師父約定,若遇凶險便出示的信物。”
青蘿聽得目瞪口呆:“可……可仙界一直說赤鱗君是無惡不作的妖王啊!”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罷了。”玄鑒慘笑一聲,“清虛子殺了赤鱗君後,取走了他體內的茶魄,又將洞府裡的妖修儘數屠戮,把那些屍體偽裝成殘害凡人的模樣。師父拚著耗損三十年修為,才從清虛子手下搶回赤鱗君的一縷殘魂,封入那枚妖丹之中——就是你後來從遺跡裡找到的那枚。”
這話如醍醐灌頂,茶心終於明白為何妖丹會與自己的壺靈產生共鳴,為何白龍吸收妖丹後能具象出赤鱗君的記憶畫麵。她看著玄鑒,忽然想起他初次到滌塵軒時,曾對著她煮茶的壺輕聲說“墨師公的心願,總算要成了”,當時她隻當是老人胡言,如今想來,全是伏筆。
“師父臨終前,將這半塊茶聖令和藏經閣的鑰匙交給我,”玄鑒從懷中摸出一把銅製小鑰匙,上麵刻著細密的茶枝紋路,“他說‘茶宗千年,守的是心不是形。壺靈轉世之日,便是茶魄歸位之時。你要尋她、護她,卻不可過早點破,恐擾她道心’。我問他壺靈轉世有何征兆,他說‘壺中有靈,煮茶能引蝶;心有茶韻,走路不沾塵’。”
這話剛落,青蘿就驚撥出聲:“姐姐煮茶時真的會引蝶!上次在滌塵軒,滿院的蝴蝶都繞著茶爐飛!”
玄鑒點點頭,目光溫柔下來:“我帶著竹杖和令牌,尋了整整二十年。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三年前在江南的雨巷裡,我看見你撐著油紙傘走過,裙擺沾著茶漬,卻半點泥塵不沾,身後還跟著幾隻聞著茶韻來的白蝶。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找的人終於找到了。”
“那你為何不早說?”茶心的聲音帶著一絲嗔怪,更多的卻是釋然。難怪玄鑒總在她遇到危難時及時出現,難怪他對滌塵軒的老茶客瞭如指掌,難怪他看她的眼神,總像在看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時機未到啊。”玄鑒歎了口氣,“你那時剛接手滌塵軒,道心未穩,若知道自己背負著茶宗傳承的重任,難免心浮氣躁。就像煮茶要等水沸三滾,摘茶要候芽頭初展,有些事,差一分火候都不行。”他頓了頓,看向茶心胸口的茶聖令,“何況清虛子一直派人暗中追查壺靈下落,我若過早暴露身份,隻會給你引來殺身之禍——當年我師父就是因為急於為赤鱗君辯白,才被清虛子扣上‘通妖’的罪名,含恨而終。”
慧覺禪師此時開口,佛號聲裡帶著讚許:“玄鑒施主此舉,可謂‘藏巧於拙,用晦而明’。若早點破,茶心施主未必能在第七卷的試煉中守住本心,更遑論泡出無味之茶。”
茶心看著玄鑒枯瘦的手,那雙手曾為她擋過妖獸的利爪,為她修補過破損的茶盞,為她在寒夜中煮過暖身的茶。她忽然想起一句古詩:“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玄鑒從未說過守護二字,卻用二十年的尋找和三年的陪伴,把承諾刻進了歲月裡。
“那你竹杖裡的茶聖令,為何剛才才露出來?”青蘿擦了擦眼淚,好奇地問。
“那竹杖是師父用終南山上的千年湘妃竹所製,內藏‘隱靈陣’,”玄鑒解釋道,“唯有遇到另一塊茶聖令的氣息,陣法才會解開。剛才我替茶心擋那擊時,竹杖撞到清虛子的妖力,陣法受損,加上兩塊令牌相互感應,才讓它露了真容。”他忽然一笑,露出幾顆泛黃的牙,“說起來,這還要多謝清虛子那老賊,若不是他急於滅口,我還不知要瞞到何時。”
場中緊繃的氣氛終於鬆了些,青蘿破涕為笑,連慧覺禪師的佛號都帶了幾分暖意。茶心看著玄鑒手中的絹帛,上麵“茶者,南方之嘉木也”的字跡,與她壺靈記憶裡的筆跡完美重合。她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而是有人為你尋路,有人為你守夜,有人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把所有風雨都擋在身前。
“玄鑒先生,”茶心的聲音雖輕,卻帶著千鈞之力,“我有一事相托。”
“你說。”玄鑒立刻挺直了腰桿,彷彿瞬間年輕了十歲——那是傳承者接下使命時的鄭重。
“滌塵軒的後院,埋著我收集的七十二種茶種,還有陸羽先生的手劄副本。”茶心的身影又淡了幾分,金光從她體內溢位,漸漸凝成一枚茶芽形狀的光點,“這是我壺靈本源的一縷靈光,裡麵有我對茶道的所有感悟。日後若有合適的傳人,你便將這些交給他。記住,茶道不是用來爭強鬥勝的工具,是‘寒夜客來茶當酒’的溫情,是‘半壁山房待明月’的清淨。”
玄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那枚光點,光點落在他掌心,瞬間融入麵板。他對著茶心深深一揖,動作恭敬而鄭重:“老朽遵命。茶心姑娘放心,我定會守好滌塵軒,守好茶宗的傳承,就像師父守著赤鱗君的托付,我守著你的期望。”
慧覺禪師此時站起身,手中念珠轉動:“老衲願為滌塵軒護法,助玄鑒施主重整茶宗。”
青蘿也攥緊拳頭:“我也要留下!我要跟著玄鑒先生學茶道,做姐姐的傳人!”
茶心的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她看向玄鑒手中的茶聖令,兩塊令牌終於合二為一,金光衝天而起,照得整個遺跡都亮如白晝。遠處的天際,隱約傳來簷角銅鈴的輕響,那聲音清脆而悠遠,像在送彆,又像在迎接——送彆一個守護者的落幕,迎接一個傳承者的新生。
玄鑒握緊了合二為一的茶聖令,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茶煙化龍日,三界見清明。”如今茶煙已化白龍,清虛子已現原形,真相雖遲但到,這清明盛世,終究要來了。而他,將帶著茶心的托付,在滌塵軒的茶煙裡,等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