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22章 禪茶問道
雨後的陸羽遺跡氤氳著濕漉漉的茶香,古茶樹新抽的嫩芽沾著水珠,在晨光裡泛著細碎的光。茶心坐在臨時搭起的竹蓆上,指尖輕顫時會泄出幾縷透明靈光——那是她壺靈本源即將潰散的征兆。玄鑒剛去加固清虛子殘魂的封印,青蘿守在遺跡入口抹眼淚,周遭靜得隻剩露珠滴落茶盞的輕響。
“茶心小友,可願陪老衲煮一壺茶?”慧覺禪師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他未穿袈裟,隻著粗布僧衣,手裡拎著個豁口的陶壺,腳下踩著雙草鞋,倒不像佛門高僧,反倒像山間采茶的老農。更奇的是他身前的石案上,既沒有陸羽遺跡的靈茶,也沒有精緻茶具,隻有半罐普通的炒青,一隻缺角的粗瓷碗,連煮水的壺都是陶土燒製的,壺身上還裂著道細紋。
茶心微微一怔。她與慧覺相識已久,這位禪師素來持戒嚴謹,泡茶必用山泉靈葉,茶具也需潔淨無瑕,今日這般“潦草”,實在反常。更讓她在意的是,慧覺煮水用的不是靈力引燃,而是拾了些枯枝架在石灶下,用火摺子慢慢點著,火苗舔著陶壺底,發出“劈啪”的輕響,倒比白龍戰妖時的轟鳴更讓人心緒不寧。
“禪師今日怎用這般粗陋之物?”茶心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幻,她抬手想拂去石案上的落葉,指尖卻徑直穿了過去——這具身軀,已快要留不住了。
慧覺添了根枯枝,抬頭時眉眼含著笑意:“老衲問你,茶之精髓,在器還是在味?”他說話時,陶壺裡的水漸漸升溫,冒出細密的白汽,不是遺跡靈水那種帶著光暈的水汽,就是尋常的水蒸氣,散在空氣裡,帶著點煙火氣。
茶心沉吟片刻:“晚輩曾以為,好茶需配好器,靈茶需借靈泉,正如昔日衝泡無味之茶,需集齊九盞聖器,引萬載茶韻。可如今……”她看著自己透明的手掌,聲音低了些,“縱然有通天手段,終究難逃消散之局,倒不知這茶中真意,究竟為何。”
這便是她心底最深的執念。她泡成了無人能成的無味之茶,引茶煙化龍蕩清妖邪,可自己卻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若說“無味”是茶道巔峰,為何登臨巔峰之日,便是身死道消之時?這份疑惑如鯁在喉,讓她縱然知曉因果迴圈,也難獲真正安寧。
“水開了。”慧覺忽然道,他沒有急著泡茶,反倒提起陶壺,將熱水倒進粗瓷碗裡,先燙了燙碗,再把碗裡的水倒進石案旁的泥土裡,滋潤出一小片濕潤的印記。他抓了一撮炒青放進陶壺,注水時手法極慢,熱水沿著壺壁緩緩流下,將茶葉浸潤,沒有靈韻流轉,沒有光華閃爍,就是最普通的泡茶手法,和凡間茶館的夥計彆無二致。
茶湯倒進粗瓷碗時,顏色是淺褐色的,帶著炒青特有的焦香,不是靈茶那種清冽的香氣,卻異常真實。慧覺將茶碗推到茶心麵前:“嘗嘗。”
茶心遲疑著伸手,這一次,指尖竟觸到了粗瓷碗的邊緣,帶著陶土的粗糙質感和茶湯的溫熱。她低頭抿了一口,茶湯初入口時微苦,嚥下去後卻有回甘從舌根泛起,帶著煙火氣的香氣縈繞在唇齒間,比無味之茶的空靈更讓人安心。
“這茶,是老衲在山下農家買的,一文錢一兩,陶壺是村口瓦窯燒壞的殘品,水是山澗的普通泉水。”慧覺也給自己倒了一碗,淺啜一口後笑道,“昔日趙州禪師見僧來,不問老少,皆言‘吃茶去’。小友可知,他要僧吃的,是茶,還是心?”
茶心眸中閃過一絲迷茫:“晚輩曾聞此典故,隻當是禪師點化弟子拋卻雜念。可今日嘗此粗茶,倒覺得……這‘吃茶去’三字,另有深意。”
“譬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譬如人飲茶,甘苦自明。”慧覺放下茶碗,指了指石案旁的古茶樹,“這樹在此立了萬載,吸儘遺跡靈韻,所產茶葉是三界至寶。可它剛發芽時,不也和凡間茶苗一般,要經風雨,要受日曬?所謂靈茶,不過是多了些歲月沉澱;所謂粗茶,不過是少了些機緣加持。可茶終究是茶,本質從無高低之分。”
他拿起那片被茶心指尖穿透過的落葉,落葉上竟還留著一道淡淡的靈光印記:“你看這落葉,春生夏長,秋落冬藏,從抽芽到凋零,從無抱怨。它不會因自己是古茶樹的葉就自傲,也不會因終將腐爛就自棄。這便是‘本心’——不因境遇改其性,不因得失亂其心。”
茶心端著茶碗的手微微一穩,透明的手腕上,靈光竟凝實了幾分。她想起衝泡無味之茶時的情景,那時清虛子的攻擊如泰山壓頂,仙界援兵的嗬斥聲震耳欲聾,可她握著九盞茶具的手,卻穩得像紮根在大地裡。那時她沒想過成敗,沒想過生死,隻想著“泡好這碗茶”,那便是她的本心。
“可晚輩終究要消散了。”茶心輕聲道,“泡成無味之茶,護了三界安寧,卻守不住自己的性命。這般‘得’與‘失’,難道也是本心所願?”
“老衲給你講個故事。”慧覺撚動念珠,聲音平緩如溪,“前朝有位畫師,畫技通神,一生隻畫山水。晚年時他雙目失明,卻執意要畫一幅《萬裡江山圖》。弟子不解,問他‘眼不能見,何以作畫?’畫師笑道‘我畫的不是眼中江山,是心中江山’。他憑著記憶揮毫,三年乃成,畫成之日,便溘然長逝。”
慧覺指了指茶心的胸口:“那畫師身死,可《萬裡江山圖》流傳千古,讓後人見其風骨;你身散,可無味之茶的真意、茶煙化龍的壯舉,已刻進三界生靈的神魂裡。昔日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今日你證茶道,天地同寂,靈光雨落。你道是‘失’,實則是‘得’;你道是‘消散’,實則是‘永生’。”
他起身走到古茶樹下,摘下一片新芽,遞到茶心麵前:“你看這新芽,是去年的落葉腐爛後滋養而生。落葉的‘消散’,換來了新芽的‘新生’。這便是天道迴圈,因果相續。你護了茶魄,清了妖邪,守了本心,你的‘消散’,不是終結,是另一種開始。正如這茶,泡時茶葉舒展,飲後茶渣棄之,可茶香卻留在了碗裡,留在了飲者心中。”
茶心看著那片新芽,指尖輕輕觸碰,新芽上的露珠滾落,沾在她的指尖,竟泛起一圈淡淡的靈光。她忽然想起一句古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原來她糾結的“消散”,從來都不是真正的消亡,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那‘無味’二字,又當如何解?”茶心追問,這是她最後的疑惑。無味之茶無香無韻,卻能化龍照世,這“無味”的真諦,她始終未能完全參透。
慧覺重新煮水,又泡了一碗茶,這次他沒有放茶葉,直接將熱水倒進碗裡,推到茶心麵前:“嘗嘗這碗‘無味之茶’。”
茶心端起碗,碗裡隻有熱水,沒有茶香,沒有茶味,和尋常的白開水彆無二致。她剛要放下,卻聽慧覺道:“你再細品,想想你泡無味之茶時的心境,想想你守護滌塵軒時的初心,想想你與玄鑒、青蘿相處的點滴。”
茶心閉眸細品,熱水滑過喉嚨時,竟泛起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滌塵軒後院老茶樹的清香,是玄鑒泡的雨前龍井的甘醇,是青蘿偷偷加了桂花的甜香,是她無數個日夜在茶席前琢磨出的味道。這些味道交織在一起,最終化作一種“無味”——不是真的沒有味道,而是包容了所有味道,返璞歸真。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味必淡,大道至簡。”慧覺的聲音如晨鐘暮鼓,“所謂無味,不是摒棄所有味道,而是守住本心後,能容納萬味。你泡的不是茶,是你的一生修行;白龍顯聖的不是力,是你的本心純粹。清虛子執著於盜取茶魄求力量,終成妖邪;你堅守茶道本心,雖散猶榮。這便是‘無味’與‘本心’的真諦。”
茶心豁然開朗,她放下茶碗,起身對著慧覺深深一禮。透明的身軀上,竟泛起了溫潤的光華,不再是之前那種隨時會消散的虛幻,而是如上好的羊脂玉般,帶著內斂的溫潤。她想起玄鑒曾說“茶可醉人,亦可醒人;道可渡人,亦可渡己”,原來她一直想渡三界,最終渡的,是自己那顆糾結於得失的心。
“多謝禪師點化。”茶心的聲音清晰而平靜,“晚輩明白了。所謂本心,便是泡好每一碗茶,守好每一份心;所謂無味,便是容納萬味而不偏,曆經千帆而不改。縱使人散魂消,隻要這茶道真意還在,晚輩便不算真正離開。”
慧覺合十微笑,眸中佛光與茶心的靈光交織在一起:“善哉善哉。茶心歸位,道心永存。老衲再送你一副對子——‘禪茶一味,品儘世間甘苦;道心不二,守得本心安寧’。”
此時,遠處傳來青蘿的呼喊聲,玄鑒加固封印回來了。慧覺拿起那豁口的陶壺,將剩餘的茶水倒進古茶樹根下:“時候不早了,玄鑒他們該擔心了。記住,心若安寧,何處不是淨土;魂若有依,何懼身散魂消?”
茶心點頭,轉身走向玄鑒和青蘿的方向。陽光穿過她透明的身軀,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光影中,竟隱約可見一株小小的茶苗虛影,在晨光裡悄然紮根。她回頭望了一眼石案上的粗瓷碗,碗底還留著淡淡的茶香,那香氣與古茶樹的靈韻交織在一起,彌漫在遺跡的每一個角落。
慧覺看著她的背影,撚動念珠的手停了停,望向天際的目光帶著一絲深邃。他輕聲呢喃:“舊茶已儘,新茶將生。那幕後之人,終究是要現身的。”石案旁的枯枝堆裡,一片燒儘的木炭忽然迸出一點火星,落在之前被熱水滋潤的泥土上,竟燙出一個細小的印記,形似一枚佛印,又似一片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