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情緣紀 第236章 龍門
海峽愈往深處,水聲也愈發沉重。浪潮並非拍擊石壁的喧囂,而是彷彿從遠古傳來的一種低吟,那是龍吟的回響,混合著死去王者的殘念,在黑色的海風中久久不散。
玄無月雙手推著輪椅,腳步穩而輕。她素來習慣了修煉時的靜寂,可這裡的安靜卻不同,是一種壓抑得讓人呼吸遲滯的死寂。偶爾有碎骨在水中翻滾,撞擊礁石發出空洞的聲響,像是幽魂的低泣。
李乘風閉著眼,指尖搭在輪椅的扶手上,彷彿在傾聽看不見的棋局。忽而他低聲開口,“龍族少有繁衍,每當有重要血脈隕落,理應敲響警鐘,以警示後世。”
玄無月聞言,銀眸一轉。她雖然是聖女,卻常年困在玄龍殿中,修煉之外鮮少與外界來往。她沉默片刻,低聲道,“所以這些骨潮,並不單是幻境?”
“並非如此。”,李乘風目光微抬,遙望遠處翻湧的黑潮,“此處的先輩沉眠於海底,已無知覺。他們不知外界何事,隻知族中不斷有人隕落,於是怨氣一層疊一層,化作無儘骨潮。我們斬去的,不過是其中一角。”
玄無月指尖微緊,推輪椅的手更用力了幾分。空氣中彌漫著鹽鐵味,風聲帶著刺骨的濕冷,拂過臉頰時,彷彿掠過一片陰影。
行至更深處,海峽兩側的石壁逐漸變得奇異。嶙峋的岩石上,不再是普通的風蝕痕跡,而是一道道天然形成的龍紋,蜿蜒如鱗片般覆蓋,閃著淡淡的冷光。間或有巨大的龍骨橫亙在崖壁之間,像是早已死去的守衛者,依舊在俯瞰著後來者。
玄無月收斂神色,冷聲問,“你既能看出骨潮的源頭,也能推演出這條路的儘頭麼?”
李乘風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若是棋盤,總有終局。這裡亦是如此。”
話音落下,天地間的龍吟驟然沉重。彷彿有某種龐然大物在深海蘇醒,海浪自下而上拍擊,帶著濁浪與碎骨齊齊湧來。輪椅幾乎要被掀翻,玄無月猛然跺足,劍鋒點入礁石,將二人定在原地。
待浪潮退去,前方的迷霧驟然散開,一道巍峨的門戶顯露出來。
那是以整整兩根巨龍的脊骨鑄成的高門,骨質泛著幽白的光澤,歲月的侵蝕在上麵留下了斑駁裂紋。門額橫亙著三個古龍文篆刻的字跡,深沉如鐵,彷彿貫穿千年的意誌。
——龍門。
海風呼嘯而過,透過骨縫發出空洞的低鳴,像是在迎接,又像是在警告。門下的浪濤不斷拍擊,卻無法撼動那森冷的門戶。
玄無月抬首,銀眸中浮現凝重,“原來,這纔是真正的試煉之始。”
李乘風的目光在“龍門”二字上停留良久,喉間低低溢位一聲笑。他伸手輕觸輪椅的扶手,指尖在木紋上輕敲。
“魚躍龍門,若無躍之誌,便永墮深淵。”
他側過臉,目光與玄無月相交。兩人皆沉默不語,唯有冷冽的風聲與低沉的龍吟,似在為這一刻的肅穆加重注腳。
龍門靜立於前,森白的巨骨如同一座無聲的屏障,將生者與死者,未來與過去隔絕開來。
龍門巍然,森白的骨質彷彿凝固了整個天地。風聲穿過骨縫,猶如遠古的低語,提醒著後來者,此門不是行路的必經,而是生死的抉擇。
玄無月推著輪椅停在門前,銀眸微微一凝。她心裡清楚,這座門不會隻是一道形勢上的障礙。龍族的秘境從來講究血脈與傳承。她是時間之王的女兒,這裡所等待她的,多半是與“時間”有關的考驗。或許是對她血脈的試煉,或許是對她意誌的驗證。無論哪一種,她都已經做好麵對的準備。
可是...李乘風呢?
她轉過眸,冷冽的目光落在身側的男子身上。
李乘風靜靜凝望著龍門,眼神深邃得像是在看一盤延綿千年的棋局。但玄無月察覺到,他指尖微顫,手背的青筋繃緊,卻努力掩飾。
外族之人,根本沒有先例能跨過這扇門。彆說是與她並肩而行,就算是單獨嘗試,恐怕在龍族史冊上也從未記載過。
李乘風閉了閉眼,胸口起伏,氣息微亂。身體的衰敗讓他比旁人更清楚,自己不是一具能承受強烈衝擊的軀殼。輪椅下的雙腿冰冷,像是早已被命運舍棄的棋子。他能依靠的,隻是頭腦。
可是棋局之外呢?
“棋子尚可推演,命運未必從我。”,他在心底冷笑,眼神深處卻有一絲難以抹去的陰影。
他很清楚,自己能從“試誓之門”中存活下來,是因為那是以心誌為本的考驗,而非肉身。但眼前的“龍門”,是真正的龍族傳承之關。血脈、骨髓、靈魂的回應,纔是開啟它的鑰匙。
他,一個外族的殘軀,又憑什麼?
李乘風指尖輕叩扶手,心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一種荒謬的畫麵,他會不會在邁入龍門的刹那,被骨龍的怨氣撕裂,被龍門本身的意誌拒絕?若是如此,他將成為笑話,成為秘境之中第一個折在門檻上的外人。
如此結局,死其實也無妨,早幾年李乘風有無數次死去的機會,也都僥幸到了現在。可是...他與青懿晟的日子卻僅僅開始不到一月時間,他捨得就這麼大膽地去賭嗎?
李乘風目光由堅毅變得渙散,又重新裝上一副銳利,那龍門後麵...是這些死龍承諾的一半淵髓,或許...
他目光低垂,唇角卻勾起一點冷意。無論結果如何,他不會退。退,纔是真正的自我否定。
玄無月推著他,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堅硬,心口微微一顫。她忽然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話到唇邊,隻剩下簡短的一句,“你若不行,我可以替你。”
李乘風偏過頭,冷聲一笑,“大小姐,你替得了我的腿,卻替不了我的魂。”
玄無月愣住,隨即沉默。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始終要以這種鋒銳的態度來回應,即便明知是自嘲。可她也意識到,這正是李乘風的本質,哪怕殘破,他也要以冷硬的姿態站在那挑戰麵前,不容旁人憐憫。
風聲呼嘯,骨門低鳴。
兩人佇立片刻,玄無月收回視線,手指輕撫劍柄。她已經明白,這一關,不隻是她的試煉,更是李乘風的賭局。
而這場賭局,不見得有贏。
玄無月深吸一口氣,推著李乘風走到龍門前,目光冷冽如霜。她沒有遲疑,劍鋒微顫,率先踏入了那道由龍骨鑄成的門。
刹那之間,天地轟鳴。
無數死龍的嘶吼自虛空傳來,震得她心神一滯。白骨森森的幻影撲麵而來,卻沒有真正觸及她,隻在四周盤旋。隨後,一股亙古的氣息降臨,隔絕了她與身後的李乘風。
她回首,卻再也看不見海峽與輪椅,隻剩下無儘的白霧。
霧氣翻騰,漸漸凝為實體。在她眼前,一棵巨大的古樹緩緩顯現。枝乾扭曲,葉片彷彿流淌著歲月的光輝,根須深深紮入虛空,發出低沉的脈動。
玄無月瞳孔一縮。她認得它。
那是時間之樹。
傳說最初的時光之龍,便是啃食了它的根須,才獲得了時間的偉力。
她心口驟然收緊,腳步卻彷彿不受控製般一步步向前。沒有敵意,沒有排斥,隻有一種奇異的牽引,讓她自然而然地抬起手。
指尖輕觸樹皮的瞬間,世界驟然改變。
耳畔傳來虛弱的呼吸聲。
她猛地抬頭,卻看見病榻之上,母親麵色蒼白,額頭布滿冷汗,唇角溢位低低的呻吟。
熟悉的宮殿,熟悉的寢殿,一切都彷彿被從記憶深處硬生生剜出。
“無月……”,母親伸出顫抖的手,眼神痛苦而哀求。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溫柔,“成全媽媽吧……讓時間快一點過去吧……我不想再這麼難受了。”
玄無月心臟驟然抽緊。
她記得,那段歲月自己日日守在母親身邊,卻無能為力。龍族最強大的血脈也無法治療,殿內所有長老的法術都隻是徒勞。她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在病痛中掙紮。
眼前的母親,虛弱得像風中殘燭。她的聲音輕顫,呼吸微弱,痛苦到連低聲呼喊都成了一種折磨。
“快一點……無月……求你……”
玄無月的手顫抖,指尖緊緊攥住劍柄。她可以做到。她隻要釋放時間之力,就能加速流逝,讓母親短暫的痛苦立刻結束。
劍柄在手中幾乎要碎裂。
她眼前浮現出的是母親的淚光,是自己童年時那溫柔的撫慰。她幾乎要屈服。
可就在指尖泛起時間之力的光時,她猛地收回了手。
“對不起……”,她低聲喃喃,淚水模糊了視線。
母親的身影在眼前痛苦地顫抖,卻沒有絲毫怨懟,反而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
玄無月雙眸緊閉,淚水滑落。她知道,若她此刻順從,母親或許會得到解脫,可那就意味著自己承認了,承認自己隻能用“死亡”來成全最愛之人。
她拒絕。
因為那不是母親希望她背負的未來。
白霧翻湧,病榻與寢殿漸漸崩解,母親的身影化為點點光屑,飄散入時間之樹的枝葉之間。
玄無月跪在原地,雙肩顫抖,淚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麵。
她緊緊攥劍,低聲道,“我不會選擇這種結束……哪怕再痛苦,我也要尋找另一條路。”
樹葉顫動,彷彿回應她的誓言。
流沙不撫病榻痛,時光不抵相守情。時光可以改變很多事,但是每一次選擇都是慎重之慎,被濫用的時間還能稱得上世間難得之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