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情緣紀 第237章 牽絆
第二幅畫麵冷不丁地展開,幾乎不給玄無月半點緩衝。她胸口還悶著上一幕帶來的痠痛,眼前景象卻驟然翻轉。
是熟悉的場景。灰色的天幕,裂開的時空,父親尼德霍格的身影孤立其中。他的瞳孔裡有蠱蟲的陰影在蠕動,鮮血與黃金光輝交織,透出一種不祥的顫栗。
玄無月猛然僵住。她比誰都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父親已然發動了時停,整個世界凝固成死寂。空氣凝結,連破碎的石片都懸在半空,沒有墜落。
她的心口卻在劇烈跳動。她知道一旦父親的時停結束,黃金血脈會認定他背叛,隨即,無法挽回的悲劇將降臨。
尼德霍格低下頭,沉沉的目光鎖在她身上。那雙眼睛裡沒有理智的清明,卻偏偏在最深處透出柔和的光。
“無月……”,他開口,聲音沉緩,卻帶著顫抖,“該怎麼辦呢?要不,你現在就殺死我吧。”
玄無月心口狠狠一縮。
她當然明白父親的用意。趁蠱蟲徹底掌控之前,由自己來結束他。這樣既能解脫,也能避免黃金血脈的誤判。可她做不到。
“我……”,聲音哽在喉嚨裡,玄無月的手指抖得厲害,她甚至不敢去看父親的麵孔。
尼德霍格卻依舊平靜,他低低催促,“無月,快呀。”
這聲“快”,像是重錘,直直砸在玄無月的心頭。她渾身僵直,指尖一點點收緊,神魂卻在顫抖。
殺死父親?她憑什麼能做到?
她的呼吸急促,眼眶發熱,心底翻湧著撕裂般的痛楚。
“我……不行……”,她終於顫聲說出。
尼德霍格靜靜凝望著她,嘴角甚至牽出一絲笑意。笑得太苦,太沉重。
“既然如此。”,他輕聲道,“那就讓我多看看你吧,我的孩子。”
玄無月怔住。
父親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彷彿要把她的模樣刻進靈魂。那是一種捨不得,卻又帶著訣彆的凝視。
她心頭驟然一酸,呼吸幾乎斷續。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可父親的聲音卻愈發清晰。
“哪怕多一息,我也想與你在一起。”
玄無月幾乎窒息。指尖下意識並攏,中指與拇指相碰。她要發動神通,讓這片時停延長。
隻要時停能繼續,父親就能再多陪她一刻。哪怕世界崩塌,哪怕後果難以想象,她也想要這片刻的溫存。
可就在這時,一道聲音穿透畫麵,冷冽又溫和。
“無月。”
那不是眼前蠱蟲侵蝕的尼德霍格,而是記憶深處、真實的父親。
“時間需要敬畏。”
他的聲音堅定,“不到關鍵時刻,不能濫用。”
玄無月全身一震。那熟悉的聲線,如同驟然撕開了幻境,讓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決堤。
“父親……”,她喃喃低語,雙指微顫,終究緩緩分開。
神通被收回。
她咬緊牙關,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胸腔像被重物壓得透不過氣。她知道,悲劇再一次無法避免。
眼前,父親的身影轟然搖晃。時停崩解,世界驟然恢複流動。黃金血脈的怒意洶湧而至,刹那間,將尼德霍格吞沒。
血光衝天,吼聲撕裂長空。
玄無月雙手死死握拳,指甲嵌入掌心,鮮血湧出,卻渾然不覺。
“父親……”,她喉嚨哽住,聲音幾乎碎裂。
畫麵定格在尼德霍格被誤解、被重創的瞬間。痛苦與無力像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再度重演。
沒有改變。沒有拯救。
隻有一次又一次的心碎。
虛幻的畫麵在她眼前倏然崩散。那株遮天蔽日的時間之樹消失不見,枝葉碎作無數光點,像從未存在過。玄無月胸口的悸動還未平複,彷彿有人狠厲地攪動過她的心臟。
她怔怔站立,餘光一閃,才猛然發現身後的霧障也悄然散去。
李乘風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正緩緩推著輪椅,雲淡風輕,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哦?這麼快就結束了?看來你很順利嘛。”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根細針,悄無聲息地刺破她所有緊繃的防線。
玄無月喉嚨一哽,嘴唇顫了顫,終於低聲道,“一……一點都不輕鬆。”
她幾乎沒在任何人麵前展示過這般脆弱。自小到大,她習慣獨自承受,習慣將痛苦鎖在心底。可此刻,這個男人卻輕飄飄一句調侃,把她逼到了真情流露的邊緣。
她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是通過試煉的輕鬆?是終於有人能分擔的慶幸?還是長久以來無人能懂的難過終於有了出口?
總之,她的心防鬆動了。
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稍稍依靠。
然而,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李乘風緩緩推著輪椅,正要穿過龍門。下一息,無數冤魂彷彿被某種力量牽引,猛地聚攏!
它們像潮水般撲來,怨聲嘶吼,利爪與獠牙交錯,瞬間將李乘風撕裂成無數碎片!
“不!”
玄無月心臟驟然一緊,眼眸猩紅,撕裂般的痛苦令她徹底失聲。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甚至來不及奔向前去阻止。一切發生得太快。
血霧彌漫,輪椅碎落,空洞的慘叫聲在她耳畔轟鳴。
她的世界,瞬間崩塌。
就在這一刻,一種奇異的感應從體內升起。
那感覺彷彿有一道力量,自時間之樹的根係中穿透她的腦海,深深烙入神魂。
玄無月怔住。
世上本沒有逆轉時空的秘法——這是她從小聽到大的定論。時間隻會前進,不容更改。可現在,一種近乎荒謬的可能在她心中閃現。
若以自身,歸於時光之源,或許……真的能逆轉一切。
她的意識裡沒有邏輯,沒有權衡。隻有撕裂心臟的痛苦,和想要救回他的執念。
響指,輕輕一彈。
清脆的聲響打破虛空。
轟——
時光倒卷。天地顏色如水墨被潑灑,瞬間翻轉,回溯。血霧消散,冤魂收攏,一切混亂場景如倒流的江河,紛紛退去。
玄無月眼前驟然一清。
她怔怔望去,李乘風安然無恙地立在她麵前,輪椅未曾受損,他神情自若,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
玄無月整個人僵立原地。指尖冰涼,心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剛從死亡的深淵被硬生生拉上來。
可下一刻,她猛然意識到。
這次那時間之樹已徹底消失。那種奇異的氣息再無蹤影。
這纔是真正的終局。前兩幅痛苦的畫麵不過是鋪墊,而這一幕,纔是幻境的最終考驗。
她呼吸急促,雙眼濕潤,卻一言不發,隻是死死盯著眼前的男人。
李乘風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眉頭微挑。
“怎麼?”,他淡淡問道,語氣帶著一絲玩笑,“乾嘛這樣看著我。”
玄無月怔怔望著他。心底翻湧的酸楚與複雜情緒,幾乎讓她開不了口。
那一刻,她才明白。
幻境從未打算讓她與敵人搏殺,而是逼迫她直麵自己心底最深的執念與軟肋。母親、父親、還有眼前的男人。每一幕都在剝開她的心。
她終於通過了。
可代價,是一次次心碎,再也無法修複。
李乘風並不知曉她經曆過什麼。他隻看到一個沉默得過分的玄無月,眼神灼灼,帶著某種讓人難以承受的複雜。
而玄無月隻是輕輕垂下眼睫,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所有酸楚壓進心底。
幻境已終,可那份疼痛,將長久伴隨她。
玄無月靜靜佇立在龍門前,心緒依舊未曾平複。剛剛那三幅幻境,如同鋒利的刀刃,將她心底最深的柔軟處一寸寸剖開。母親的眼淚,父親的背影,和李乘風被撕裂的慘烈景象,至今仍在她眼前回蕩不去。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卻不可抑製地落向身邊的男人。
李乘風正推著輪椅,麵容平靜,彷彿全然未覺她內心的翻湧。他的神情冷靜得近乎無情,可也正是這種冷靜,讓人覺得堅不可摧。
玄無月胸口一緊,心中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悸動。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
按理說,她與他不過是因緣際會的同行者。他已有伴侶,那位青衣女子的名字在龍族中也傳得不算陌生。而她自己,自小冷清孤傲,從未將所謂男女情愫放在心上。
可就在此刻,看著李乘風準備步入那道充滿未知與危險的龍門,她心底竟然冒出一個自己從未想過的念頭,希望他能安然歸來。
不是出於責任,不是出於理性,而是一種更為隱秘的本能。
玄無月低下眼,心中暗暗否決了自己。
“或許……隻是戰友的羈絆吧。”,她輕聲呢喃。
戰鬥中,隻有他們二人背靠背支撐;試煉裡,隻有他們互相推著走到此處。那種心意的牽連,哪怕她再冷淡,也無法否認。
然而,她又清楚得很。
這種情感,並不該有未來。
李乘風身旁已有人與他生死相依;而她自己,更承載著龍族的期望與沉重宿命。兩條路,註定不會交彙。
那為何……心口仍有一絲顫動?
玄無月自己也答不出。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種子吧。它輕輕落入她的心田,不知何時會發芽,不知何時會被她真正看見。
她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思緒按壓下去。眼神微微低垂,靜靜注視著那即將踏入試煉的男人,心中卻在極力保持鎮定。
唇齒間,無聲的祈願悄然生出。
“願你順利。”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祈禱。隻是,在這葬龍海峽,在這無數先輩凝望的龍門之前,她第一次真切地希望某個人能安然無恙地走出來。
這份情感,複雜,矛盾,又不容忽視。
它或許隻是戰友情深,或許隻是身處絕境時難得的共鳴。但不管是什麼,這是一顆種子。
時光之龍的子嗣,終有一日,會在自己的心田看到那棵屬於她的“時光之樹”。
屆時,她才會真正明白這一刻的悸動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默然收回視線,心神重新歸於冷靜。龍門之前,李乘風的身影逐漸沒入。
而她,隻能安靜守候。
所謂,孤影立龍門,心潮暗自紛。願君平似昔,樹種待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