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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不授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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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自晏鈞打定主意之後,一連幾日,他都沒有再與蕭璟有什麼私下會麵的機會,保寧殿去得也少,就是去了,也不過站在廊下將陛下每日的硃批翻看一遍,再將問題謄寫了,讓大監送進房內。

不過今日,不想見也不行。

南楚慣例,帝王冠禮之前每月逢二就要罷朝開經筵,除了負責講書的知經筵事,各部官員都需侍班,晏鈞等重臣不必侍奉在側,都在場地東側的望樓上監禮。

窄小的望樓上頓時顯得擁擠,重臣們大多都是老臣,腰腿不行體力不行,站不了多久就找椅子坐下,彼此聊些朝堂閒話。

隻有晏鈞還站著。下頭眾目睽睽,總不好望樓上一個人也不露麵,也就隻有他年輕,經得住長時間站立。

樓下的蕭璟也正端坐著聽講,玄色朝服的下擺規規整整一絲不亂。他剛開始行禮時太小,連書案都夠不著,現今卻已經能夠應對自如,不出一絲差錯地行完整個典儀。

晏鈞恍然想到那晚的夜曇花香。

他明明醒了酒,卻又覺得自己有點醉。

或許是心冷至極,一直以來的枷鎖稍稍崩開了縫,才會讓他對蕭璟說出那樣放肆跋扈的話。

“陛下不願意走,那就這樣站著吧。”

他拉開蕭璟的手輕而易舉,之後放下那隻溫軟可憐的手掌,不在意似的,“什麼時候想回去了,就叫趙覺進來。”

蕭璟不止任性,而且很犟。

出生就是儲君,他不懂什麼叫讓步。發覺晏鈞真的不會心軟,乾脆就那麼站在原地。

春日雖然溫暖,到了夜晚還是冷的,涼氣透過地板,透過輕軟卻不保暖的靴子,一點點沁進骨子裡,四周空蕩,連個扶手的倚仗也沒有。

小皇帝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噤,他抬眼看燭火的那頭,晏鈞在桌旁讀書,沒有理他的意思。

“長策哥哥”

他叫晏鈞,“你給我講講看的什麼書好不好?”

書卷又翻過一頁,晏鈞不回答。

“那我給你說最近的功課吧,”他沒氣餒,軟著聲音說,“太傅說我最近很有長進”

“還有殿試的題目,我也想好了,我”

“陛下慎言,”晏鈞頭也不抬地堵了一句,“殿試關乎國祚,這不是臣該聽到的內容。”

“你能聽。”蕭璟飛快地接了一句。

“臣不該。”

“朕說能就能。”

“”晏鈞後悔跟他鬥嘴,乾脆蘸墨臨帖,決定再也不搭腔。

小皇帝嘮叨半天沒有回應,話也漸漸少了下去,不久歸於沉默。

天色越發沉黑,白曇開完了今天的香,重新合上花苞,連室外的燈火都黯淡。

晏鈞臨完一帖也覺得睏倦,他抬頭,忽然一驚。

小皇帝居然還沒走。

站立,特彆是規規矩矩的站立,是很熬人的。蕭璟默不作聲地闔著雙眼,臉色蒼白,燈光下瞧得見額間細汗,身上織錦柔緞的鬥篷卻如木雕泥塑,十分不正常的動也不動。

晏鈞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對方身前,低聲喚他的名字。

“照棠?”

所幸蕭璟尚且清醒,晏鈞一喚,他就睜開眼。

“長策哥哥,”

兩汪烈酒乾涸見底,他似乎想要動一動,未果,就帶上一點哭腔,“我動不了”

血液下行不曾活動,整個人都會麻木,晏鈞摸了摸他冰涼的臉頰,另一隻手解開他的鬥篷,按住蕭璟的後背,讓他歪在自己懷裡,極輕極輕按壓胳膊幫他活血。

剛按到皮肉,小皇帝就猛地一顫,疼痛如無數小針從肌理往外鑽,他哽咽著央求道,“不要按,我歇一歇就好嗚啊”

“揉開就好了,忍忍。”晏鈞道,“不舒服為什麼不叫我?”

小皇帝說,“我叫了,你又不回答。”

明明一個字都沒提過,晏鈞簡直牙根發癢,手上倒是不停,從發僵的腰間按到腿根,那處最為僵硬,一按就疼得小皇帝哭出聲來,揪著他的衣服使勁拒絕,“我不要按了,嗚太疼了”

他本來就站不穩,這麼一折騰幾乎要摔倒,晏鈞摟住掙紮的天子,任由他的指尖陷進自己的皮肉裡,仍舊一聲不吭地替他按摩活血。

往日最嬌氣的人,手被書頁劃破一點都要給他看,剛才撐不住了也不一言不發,這個時候倒哭得可憐。

蕭家人各個都是窺察人心的精怪,蕭璟尤甚,他隻一眼,一句話,就知道怎麼拿捏到彆人的軟肋。

也不知道按了多久,硬生生把發僵的皮肉搓熱了搓軟了,晏鈞才直起身把皇帝打橫抱起。

“長策哥哥,”蕭璟哭過的眼睛紅通通的,順竿爬地摟住他的脖子,“我想睡覺”

晏鈞不說話,他抱著蕭璟往外走去,穿過庭院,走過熏香長廊,直接把人帶出了府門,塞進等候已久的轎輦上。

趙覺打著嗬欠小跑過來,晏鈞放下人轉身回府,隻遠遠地丟下一句話,

“送陛下回宮休息。”

“陛下如今倒是越來越有先皇的模樣了。”

老邁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晏鈞收回思緒,看向身邊的紫衫老臣。

禦史中丞林如稷。老爺子兩朝為官,今年五十來歲,說話倒還中氣十足,他看著樓下的典禮,意有所指地說,

“中書令,也該多放放手啊。”

禦史台的言官以林如稷為首,一向看晏鈞不順眼,覺得他凡事都要代小皇帝做決策,常參他攬政專權;偏晏鈞在朝中擁躉頗多,總有人跳起來啐禦史台,說他們隻會挑撥離間。兩邊明裡暗裡吵的不可開交。

晏鈞知道林如稷指的是殿試的事,殿試遴選朝臣,是由皇帝親自主持,因此每年都格外重視。

“殿試是要事,中丞倒也不必擔心我動手腳,”晏鈞微笑,“今年殿試交由禮部來辦,我並不打算參與。”

老爺子有點意外地看了下晏鈞,想不明白一向把陛下看得極緊的中書令是怎麼一夕改了主意的。

“如此甚好,”林如稷也是個爽快人,鼻子裡哼了一聲,籠起手道,“中書令也到了成婚的年紀了,若有心,在下倒可以替你提幾個合適的貴女”

說著無關痛癢的閒話,他卻忽然見著晏鈞神色一冷,還沒反應過來,耳旁遲來半拍,聽見了不遠處地麵規律的擊打聲。

經筵開在正殿外,不遠處便是毓華門,和橫貫上京的朱雀主街,從望樓上看過去,正能瞧見二十餘騎兵在主街上縱馬馳騁。

馬是北方種,全身披掛精鐵護甲,馬上的騎兵也是全副武裝,烏黑的麵盔遮住頭臉,陽光下閃著冷冷寒光,是與上京截然不同的冷硬肅殺。

高台上,林如稷的臉色大變,“定州鐵騎定安侯,他怎麼敢縱馬入城?!”

騎兵們眨眼便到了毓華門前,整齊劃一地停住了。領頭的將領同樣披甲佩刀,隻是不帶麵盔,他勒住韁繩下馬,大步走向宮門。

定國侯蕭廣陵,蕭是賜姓,但也是蕭氏建國時賜下的,蕭廣陵駐守定州已有三年之久,怎麼忽然回京,沒有一點聲息?

經筵眾人起先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宮門開啟,見到數列騎兵,這才大驚失色,當場顧不得禮儀都交頭接耳起來。

天子卻仍舊端坐,一旁的展書官惶然無措,隻好悄聲道,“陛下先起身”

蕭璟沒有回答,他理了理袖口,又抬頭,看向不遠處的望樓。

老爺子們都被驚動了,天子年幼,臣子無旨就縱馬入城顯然是沒把他放在眼裡,說嚴重些是有謀反之嫌,幾個老臣急匆匆在林如稷的帶領下往場中跑,滿樓紛紛亂亂。

偏隻有晏鈞不動。

人群中,隻有他靜立原地,姿態修挺如竹,他應該瞧見了蕭璟,卻好似沒有看見,臉上什麼反應也無。

蕭璟的瞳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他等了許久,終於扭回頭,望向不遠處大步走來的蕭廣陵。

蕭廣陵北人血統,又常年帶兵,走起路來都比旁人步子大,事出突然虎賁衛來不及趕到,幾個侍官想要攔他,都被他一把推開,竟是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蕭廣陵!”

他又什麼都沒說,隻是徑直往皇帝麵前走,急的林如稷連尊稱都忘了,撩著官袍一路狂奔,一邊走一邊喊,“宮門正殿!休得放肆!!”

天子正坐,臣子卻佩刀上前,這不是謀反是什麼?林如稷跑得氣喘,但眼見是趕不及了,隻好指揮身旁的虎賁衛,“快去攔住他啊!”

正一片慌亂,一支箭矢破空而來,滑過老中丞的頭頂,去勢不減,正正釘在蕭廣陵麵前的磚石上,尾羽在他麵前顫動不休。

蕭璟倏然抬起臉。

身旁的侍臣們驚呼起來,老中丞喘息未定,驚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頂,生怕把冠帽下的花白發髻削掉一點半點。

蕭廣陵的步伐也停住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小皇帝,抬眼看向箭矢射來的方向。

晏鈞將長弓丟回給身邊護衛,重又籠袖靜立,不緊不慢地開口,

“定安侯,就在此處跪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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