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第八十二章 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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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酒
是夜。
衍慶宮清涼殿。
廡殿飛簷外接竹管,導山泉於四麵,廊下淅淅瀝瀝,水車急轉,殿內涼爽如雨雪。
李相隨司禮監太監至殿外等候,迎麵碰見十八個搬運廣口水晶瓶的年輕宮女,其鬢髮如密雲。
明亮的燭火穿過裝滿冰球的水晶瓶,折射出五彩而炫目的光芒,刺了一下李相的眼睛。
他彆過臉,抿著唇同對麵廊下的周總管頷首致意,低聲警告長子:“陛下若有意調你去河西等地,你不要輕舉妄動,為父自有辦法。怕的是他留你在京都,一再磋磨你的銳氣。”
李軒昂可疑地停頓幾息,伸開雙臂,坦然走向搜身的太監,“兒子明白。父親放心。”
李相想起長子追隨傅潤去江南的舉動,搖搖頭。
自家軒昂心胸大度,不計前嫌,傅潤卻是銖錙必較的性格,揪他一根頭髮尚要記恨半年呢。
搜身的太監在李軒昂的腋下、衣袖、胯骨等處胡亂摸了幾下,便放他進偏殿等候開宴。
今日輪到王長全師徒侍奉陛下左右,周總管閒得無事可做,稍稍留意四周,恰巧瞥見此處的動靜。他心裡有些放不下,因前方傳來宮車的聲音,隻是朝那太監投去意味深長的目光。
……
眾人入座。
樂妓們在殿外的蓮花池邊搭了座附紗帳的涼棚,有的撥弄箏琴,有的吹奏笛簫。
傅潤看了一眼站在趙坼身後的趙彗之,見他垂著眼眸像是在想事情,也就冇有再看他。
二公主心嬋自恃年長,出聲好奇道:“陛下回京一月了,皇後孃孃的病便冇有好轉麼。”
坐在右下側的徐太後默默坐直了,自覺氣惱,蒼白的臉相應浮現紅暈。
如今她想派人去長樂宮訓話,都要先問皇帝的意思——自然是不準。這算什麼!姚妃是個癡情的,難道姚妃的兒子也隨她,當年大婚多麼不高興,現在倒是伉儷情深、非卿不娶了。
一時間,盤腿坐在左下首、疊套銀酒杯以打發時間的趙坼成為本場宮宴的焦點。
趙坼遲鈍地察覺了,咳嗽兩聲,問小宮女要木刀切牛肉。
他年紀漸大,趕上發熱,有幾顆槽牙搖搖晃晃的。
在座的皇室勳貴除了僥倖姓傅,並冇有資格與趙大將軍同席,見狀紛紛轉移話題關心其飲食。
徐太後的臉紅了又白,怒不敢言,扶按額頭推說目眩,緊接著冷下臉,提前離開回壽康宮。
傅潤目送徐氏出殿,輕笑一聲,因剛吃過藥,嘴裡苦澀,伸手夾了一筷子魚鬆。
天熱,他卻不能沾生冷,藥浴蒸得愈多,胃口愈差,魚鬆又鹹又甜,咀嚼兩下險些吐出來。
王長全看在眼裡,麵露擔憂,殷勤道:
“陛下嚐嚐這道梅脯如何。奴婢們覺著味道很清爽。”
“嗯,好。”
坐在龍椅上的人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底下的“客”便全程默然地聽曲吃茶,盼望儘早散席。
其間偶爾有公主、駙馬或王公起身祝酒。
傅潤疲憊,歪靠在鋪狐裘的龍椅上,懶洋洋地舉杯,略沾了沾唇。
水晶杯裡裝的其實是水。
每日上朝就夠累了,麵對一幫靠國庫維持光鮮、繁衍不絕的“蛀蟲”,他很難擺出好臉色。
可是,若一直冇有兒子繼承皇位,為江山穩固考慮,到時候不得不從這些人中挑一個……嘖。
傅潤隻用了小半碗飯,不禁又悄悄看向跪坐在趙坼身邊專心致誌切牛肉、遞湯餅的趙彗之。
怎麼了?他生的哪門子氣?怎麼敢無視我?
傅潤想到什麼,得意地挑眉,待趙彗之擡眸,便看見美人微狹的眼睛裡藏著一池濕漉漉的風。
殿外風聲簌簌,趙彗之突然回神,捏緊鋸齒狀的木刀,喉結上下滑動,移開眼掩飾情緒。
“——陛下。臣領不孝子軒昂祝陛下萬歲千秋。”
李相無意打斷兩人“眉目傳情”,手扶桌案搖搖晃晃站起來,率李軒昂趨步至階下謝恩。
傅潤:“若是為李少臣,便不必再講。丞相這幾日夜半方睡,想必是家中族人吵得頭疼,嗯?”
李季臣目光一凜,大驚,一時不能判斷身邊的人哪個是皇帝派來監視的,唯唯稱是而已。
李軒昂趁機上前兩步,環顧四周禁卒的方位,手握酒杯對傅潤說:“陛下戒酒了麼?”
傅潤笑,“不曾。你敬酒,孤當吃一杯。來人,上酒。”
劉福趕緊擠開王長全的徒弟,小心翼翼端三杯吐蕃葡萄酒走上來,滿頭是汗,兩耳熱得冒油。
王長全暗罵徒弟不爭氣,不慎與劉福四目相對,當即被那雙黑鬱陰冷的眼睛嚇住了心跳。
傅潤拿起一杯酒,正要喝,語氣輕鬆地感慨道:
“今夜月如銀盆,許久不見這樣的月色了。”
“是。”李軒昂被恨意矇住了理智,哪怕知道有毒,照樣若無其事地一口飲儘。
“父皇在時,常擺宴清涼殿,三弟最喜歡陪父皇來納涼,酒也喝得豪邁……孤遠不如矣。”
李軒昂眼瞼充血,明知傅潤是故意激將,仍大動肝火入了圈套,“陛下何出此言!”
傅潤失手灑了酒,喝罵王長全哆哆嗦嗦礙事,踹開他,再換一杯,歎息道:“諸位都聽說了罷。阿和阿誠兩個孩子失足落井,昨夜已入殮,暫停靈於圓通閣。阿誠有爵位,封地赤穀,孤想著派人去赤穀找一處風水好的墓xue——可惜國師鶴去多年,活著的道士都不堪用。”
二公主心嬋啊了一聲。她真不知道出了這樣的慘事!難怪太後孃娘麵色憔悴。
傅潤掃視坐在最尾端的徐家人的神情,繼續道:“太子消失在雲南,、誠皆早夭,他這一脈算是徹底絕了。孤即位四載,從未有如此寂寞的時刻,日夜感念三弟、五弟,痛不能食。”
三皇子四年前帶兵入行宮,觸怒先帝,患急病,暴斃,葬於獻陵。
五皇子前年盛夏感染鼠疫,靠最好的藥吊住一口氣,掙紮數月,最終不治身亡。
陛下的親兄弟們的下場忒淒涼。
像畜生一樣被圈禁看管起來,牽連子女和幕僚——唉,生不如死,死了反倒解脫!
眾皇室子弟聯想自己從前如何輕視聖人,默契地停箸噤聲,雙腿併攏老老實實跪坐著。
氣氛幾近凝固。
唯獨趙坼很給“女婿”麵子,該吃吃該喝喝,粗聲催促“義子”倒茶切肉,又用力敲他的手,“你看什麼!切個牛肉磨磨蹭蹭的,若叫你上戰場,你難道還要往東邊拜一拜再決意揮劍麼。”
東邊即朝日升起的地方,喻指君王常居之所。
不知是哪個換冰的小宮女捂著嘴巴噗嗤一笑。
李軒昂故作鎮定,死死地盯著傅潤送至唇邊的酒杯,勸道:
“陛下既傷心,何不飲酒解憂?”
傅潤滿心怒意,鳳眸熠熠,本要冒險作勢喝下,腦海中驀然浮現趙彗之的身影。
“不可!陛、陛下!不可!酒裡有毒,陛下——”周總管厲聲叫嚷,用胳膊撞開緊閉的殿門。
傅潤摔了酒杯正欲拔劍,奈何劉福傻愣著堵住大半地方,餘光卻捉見一道冷鋒朝他心口襲來。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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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休息,謝謝大家的海星~打工人週五下班以後要去和朋友看電影、吃好吃的(〃-w)
此處清涼殿的結構參考了唐玄宗的含涼殿。
《唐語林》:明皇起涼殿……時暑毒方甚,上在涼殿,坐(座)後水激扇車,風獵衣襟。知節至,賜坐石榻,陰溜沈吟,仰不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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