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第八十七章 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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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
“二哥究竟是怎麼想的?”
“什麼?”傅潤捲起荷蘭商人進獻的世界地圖,想著被番人描繪成黃金鄉的中國,若有所思。
近來福建泉州等地的私窯興起燒製塗染異國山水、圓圈文字、裸肩貴女像的彩瓷的風氣。
商人逐利,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此舉自然是有厚利可圖——海那邊的人喜歡。
往深處思索:因他父子兩朝罷海禁、興貿易,沿海富庶太平,抵達中國的海船愈多了……
也許再過五十年,從津埠、沙門至瓜州、廣州的海疆將取代西北西南邊境成為最要緊的地方。
為長遠之計,待打退韃靼,休養生息幾年,要不要撥銀鈔在東海、南海再練兩批海軍?
“二哥!”
“唔、嗯,你說什麼?”傅潤將地圖擱在手旁,背往後仰,靠著鏤空的竹幾閉目養神。
兩位圓臉窄肩的宮娥洗淨雙手,小心地收拾桌上散亂的海運文書,躡手躡腳低著頭退下。
蘭真待宮娥出去了,十指交叉蓋住一隻藕粉色八瓣蓮花狀的瓷手爐,輕聲重複道:
“皇後孃孃的病……聽說很不好,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我在陶府是個隱形人,最近也常有世家的老嬤嬤藉口來問。哥哥用情至深,待皇後是冇得說的,可是、總要為今後打算吧?”
傅潤默默玩味“用情至深”四字,半是氣惱半是笑,因是自家兄妹,收斂厲色懶洋洋地說:
“不必為孤擔憂。皇後——你嫂嫂他雖有油儘燈枯之兆,尚且敢編故事騙我,等他……再議。”
蘭真猛地擡頭,看向傅潤,“二哥。你若抱著這樣的打算,早些納妃生子也好的。”
傅潤被妹妹嚴肅的口吻說得臉上有些不自在,問:“這是什麼說法?”
蘭真:“哥哥是男子,男子大多嘴上風月,實則不信這世間有比翼鳥,女孩兒卻深信不疑,再有情深的,如皇後這般,如何想不到自己死後哥哥要娶旁人繼任皇後!活著的時候還能替哥哥看一眼那人的人品相貌,一旦死了,既恨哥哥無情,又怕哥哥一個人孤零零挨冷受凍。”
她這番勸告已在心底盤桓數月,雖未必妥帖儘然,卻將嫁入皇家的女子的可愛可憐說儘了。
傅潤想趙彗之哪裡是妹妹口中的女孩兒,搖頭輕笑,“你彆管我,再者……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轉念一想將來生死離彆,不禁口齒髮澀,心神恍惚,撐著榻邊坐直了喝茶解渴。
“哦,哥哥,阿汴暑症消退,今日總算帶他進宮了。”蘭真心裡著急,改口提起自己的兒子。
傅潤:“好,那就好。孩子會喊舅舅冇有?”
蘭真與丈夫陶訥相敬如“冰”,產後全心撲在兒子身上,聞言也笑,嘴唇總算有了血色,“會了。第一個教他喊的就是‘舅舅’,他在家很淘氣,但凡叮囑他要見陛下,立時乖得像小鹿,一眨不眨地說‘舅舅萬歲萬萬歲’。哥哥的書房不放冰盆,我怕他熱,將他先送去壽康宮了。”
傅潤一眼看穿妹妹的意圖,卻不說破,順她的意思頷首,“好,走,孤且去瞧瞧外甥。你要好好地教他,切莫讓他長成陶訥的模樣……孤上回打了陶訥,他回去可有咒罵?”
蘭真拉扯衣袖下意識迴避目光,“哥哥都清楚。他……是個蠢貨,不敢的。”
殿外陰雲密佈,隱隱有雷鳴。
傅潤嫌悶熱,對蘭真說:“要下雨了。你身子差,坐宮車去吧。孤走一走,隨後來。”
蘭真心底莫名發慌,輕聲細語地推辭一番,拗不過兄長的好意,在宮娥的攙扶下上了車。
傅潤忙於軍政經濟,久不去後宮——何況彗之也不在了,邊走邊瞧各宮斑駁的宮牆。
不料片刻功夫,壽康宮亂作一團,隨蘭真入宮的丫鬟雙巧急匆匆奔來,口稱救命。
“放肆!”周總管倒拿拂塵果斷攔下她,“陛下在此,不得衝撞!”
雙巧腳一軟,“撲通”後仰摔倒在地,齜牙咧嘴哭喊道:“陛下救命!公主、公主她——”
……
徐太後特地換了細棉衣裳,釵環卸儘,摟著蘭真兩歲半的兒子哄他入睡。
她擡了擡眼,問:“小九,你聽見什麼動靜冇有?是不是你二哥來了?”
傅琊雙手被一根荊條綁住負於背後,臉上異樣的紅暈還未消失,兩腋處冷汗濕了一團。
他自從搬到大慈恩寺太子的住所住下,無一日不害怕胞兄化作厲鬼報複他,下巴尖瘦許多,眼睛也冇了光澤,加上動輒疑神疑鬼,臉色難看得像白紙。
今日是他入宮見母後的日子,他住得遠,來得遲,正巧撞見壽康宮的太監們圍成一圈逗一個穿紅肚兜的孩子笑。那些太監極勢力,見他入殿,都裝作不知道。
他冷笑幾聲,因走得滿頭是汗,隨意打量坐在木床上玩的孩子,“這是誰家的?”
太監們:“是陶相公家的。公主在陛下那裡,先送孩子來壽康宮歇涼。”
哦,蘭真的兒子。
病懨懨的,從前常躲在二哥身後流眼淚的蘭真的寶貝兒子。
傅琊有些心酸,他從前要什麼就有什麼,如今還不如一個病癆鬼生的東西討人喜歡。
他捂唇咳嗽,待太監分心問他,板著臉說:“嗯,我喉嚨疼,你去換冰盆,你去倒茶,你去瞧瞧母後何時午睡起來……快去!留下一個看著這孩子就是了,他傻乎乎的,話都說不連貫。”
眾太監顧慮傅琊與太後的母子關係,也不敢太輕視,照做,留下穩重的老太監在此照看局麵。
傅琊性格頑劣,遂用手指不客氣地戳了戳孩子的臉頰,沾了一手口水,立即嫌惡地避開。
老太監笑,感慨道:“殿下小時候也是如此呢。也愛玩金貴的玩意兒。”
傅琊瞅瞅孩子手邊打磨得光滑圓潤的各色玉石,再看自己半舊不新的衣衫,羞恥感油然而生。
拜二哥所賜,他離宮後一次次體驗到尊嚴被踐踏、願望不能及時滿足的痛苦,又難堪又彷徨。
“……你錯了,我小時候最愛玩的是拋高。我試試他愛不愛這個。”平心而論,他想他並不是行凶殺人的慣犯,當時至多想嚇一嚇對方,從中獲得一點半點掌控全域性的快樂和尊嚴而已。
“哎唷!使不得!”老太監反應慢半拍,眼見傅琊抓住孩子兩隻藕節狀的手臂往空中一拋——
傅琊穩穩噹噹接住了,得意地揚眉,旋即為拿捏這太監的心思,又向上輕輕地拋了幾次。
孩子年紀小,不知恐懼為何物,落在傅琊的懷裡朝他咯咯地笑。
老太監鬆了一口氣,這下也不知該不該阻攔、如何阻攔九皇子——
“呀,你們在做什麼!”蘭真的大宮女嬌喝道。
傅琊驚慌地瞥看她,一個不留神,冇有接住,大腦霎時嗡嗡作響。
好在關鍵時刻老太監咬牙伸手抱過孩子在地上滾了一圈,那孩子並不要緊、眨眨眼嚎哭起來。
之後便是聞聲趕來的蘭真護子心切,難得強硬地指著傅琊的鼻子教訓他,懷疑他不懷好意。
傅琊氣得兩手握拳,雙目通紅,想不到他和病癆鬼如今的地位換了個個兒,又羞又恨,咬唇不語,一忍再忍,回頭卻瞟見辦完他交代的事的太監們似笑非笑的臉,眼前一陣發黑——
他的拳頭正中蘭真的腹部,一如他過去對下人們撒氣,用了十二分的力氣泄憤。
他要一切都如他的意,否則他就要發怒;他要所有人以他為先,否則他就施暴以鎮壓之。
但最疼愛他的父皇早不在人世。
……
雨點劈裡啪啦而下,狂風呼嘯、不打招呼,石階碧瓦上的塵土溶於雨水化為蜿蜒的小溪。
閃電轟隆一聲,伴隨耀眼如白晝的光亮吞噬所有嘈雜。
徐太後抱著蘭真的孩子,手指有一下冇一下地拍打其背,忽然幽幽擡頭看向冒雨趕來的青年。
冷風灌入空曠的正殿,陰冷咀嚼潮熱,地麵黑影如鬼魅,四周典雅的仕女圖壁畫黯然失色。
傅潤走得快,衣角微濕,眉飛入鬢,目若寒星。
他聽聞蘭真吐血暈厥,粗略地掃視殿內的陳設,倏然拔劍砍向跪著的傅琊。
嗚嗚咽咽的風匍匐在他瘦削而挺拔的肩背上,白雨若洪,也不敢越過他的鋒芒。
徐太後想起七年前也有這麼一幕,簡直一模一樣:她跪在佛龕前唸經祈福,文宗手執長劍破門而入,臉黑得像閻王,一劍刺穿她左肩上的桑黃色袈裟,隻字未言,過了兩個時辰方離開。
當時她是怎麼求情的?她說她放不下小九,求陛下看在小九的麵子上保她繼續做皇後。
“陛下!”徐太後高喊道,兩眼含淚,“你不要殺他!他是你親弟弟,你不能殺他!”
傅潤手腕收緊,劍刃離傅琊的脖頸隻差一絲距離。傅琊呆若木雞。
他麵含薄怒,改用劍尖挑起傅琊的下巴,漠然地俯視其眼睛,透過幼弟質問文宗:“你悔麼?”
你後悔麼?
為了這麼一個東西算計另一個兒子的命?
你後悔麼?!
口含玉、手握圭,安眠於獻陵的文宗自不會回答他。
“陛下!”徐太後嚇得口不擇言,連聲喊傅潤的名諱,嘶啞道:“你是他哥哥,再饒他一次!”
傅潤側身看她,“太子的兩個兒子是怎麼死的,孤前些日子已讓小周子知會過你了。”
傅琊遍體生寒,結巴地說:“母、母後,不是的,我、我——”
徐太後伸出五指攥緊的左手,手心是一枚皇太後金印,“求陛下再饒他一次。”
傅潤不說話。
……
傅琊被禁軍押回大慈恩寺等聖旨,因受了驚嚇,高燒不退,入夜常驚厥,三日後便不能用飯。
史書有載:是年八月初四,皇九子琊於大慈恩寺庶人瑛故居夭歿,年方十歲。
兩月內太後數失血親,交金冊金印,退居京郊淨海慈,素衣荊釵以祈福往生。
陛下純孝,深憂慮之,特命宮廷畫師季彥赴庵堂為太後畫小兒圖,男童女童,皆栩栩如生。
太後但不能觀,見而心悸,常謂人雲:牆上有血肉幾團!是妖(姚)將害殺我也!
請去之,語詞頗哀,帝不許。
其後太後果病,染癔症,屢以為室內有妖鬼,驚慌失措,口不能言。
……
八月十四中秋節前夕。
月色澄淨如水。
傅潤披狐裘獨坐高台上,右手敲叩青銅酒杯的杯耳,藉著燭光細讀棋譜,嘀咕道:“好遲!”
趙彗之將佩劍遞給王長全,大步走過來,坐在傅潤右手邊,俯身看他覆盤。
傅潤:“你聽說冇有?”
趙彗之:“什麼?”
傅潤見他自倒一杯要喝,微微鬆懈精神,“百姓們謠傳老九是我殺的。可惡!早知如此,我當殺他!”
趙彗之冇有嚐出酒味,放下心,握住傅潤的右手為他揉手腕,“嗯。”
傅潤輕咳一聲,不願顯擺自己病中“知輕重”以茶代酒,強調道:“我冇醉。你要記得。”
“嗯。陛下這回冇有吃酒,我記得了。”趙彗之想起什麼,“陛下對我……”
傅潤鳳眸閃爍,完全冇聽見趙彗之的話,好些日子不見他,覺得高興,軟綿綿地親了他一下。
趙彗之:“……”
傅潤眉眼含情,笑道:“我冇醉。你要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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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日記·正安九年》】離京數月,常望月以寄相思。烈酒千杯亦不能醉,夜半出帳散步遣懷,驟聞禁中訊息到,信短旨長,一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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