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21
衝突
初四一大早全家老小就起來為晚間迎財神“搶路頭”做準備,卻獨獨找不到虞淮安,姨娘怕虞老爺怪罪,先責怪起虞淮民:“你當哥哥的,怎麼不看著他點兒?”
虞淮民反駁說:“我起來他就不在,況且他那麼大人了……”話未說完,管家小跑進正廳對虞老爺說:“教導總隊來電話,叫成少爺緊急歸隊。”
虞老爺衝虞錦成點點頭說:“正事要緊。”
虞錦成坐家裡的車趕到孝陵衛營房教導總隊駐地時,有兩個班的學員全副武裝地正在集結,他叫住一個同學問發生了什麼,那個學員說:“平津抗日宣講團的學生公然在政府門口演話劇,跟警察衝突起來了,南京幾所學校的學生都出來了。”
教導總隊一水兒最新的德械,虞錦成雖是學員,卻是預備軍官,身著灰色軍服,打皮質武裝帶,戴德國M35型鋼盔,腳上是一雙鋥亮的高筒皮靴,每人一把德國進口的毛瑟M1924式步槍,一把M1932型毛瑟自動手槍。腰上彈夾是滿的,但教導員讓他們把步槍裡的彈夾清空,說:“我們去國民政府辦公樓維持秩序,是震懾,而非鎮壓,都是學生和愛國民眾,我們不能拿槍口指著他們,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整齊的靴子立正的聲音讓這支年輕隊伍虎虎生威。
虞錦成是甲等班的班長,他帶著一班學員整齊地列隊小跑至國民政府的辦公樓門前,一路上,群情激奮的學生隊伍見了他們也不自覺地讓開一條通道。
他們守在辦公樓正門外,一字排開,背槍而立。麵前學生們已經舉起大大的橫幅,一聲一聲喊著口號,“停止內戰!一致對外!”“立即對日宣戰!”“還我河山,複我主權!”
除了墨跡淋漓的條幅,還飄著各個大學的校旗:東北大學、中國大學、北平師範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北京大學、北洋大學、南開大學、震旦大學、交通大學、國立中央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
那群由北向南的學生,校服上積滿了一路風霜,身體早已疲憊,可精神卻是振奮的,那是一種不惜燃儘自己的激情。
虞錦成百感交集,一年前他還站在抗議的隊伍裡,希望喚醒麻木的政府,投身轟轟烈烈的救國運動之中,而他現在代表了什麼?國家的暴力機器嗎?離他最近的學生和他不過五步的距離,被最前麵的警察和憲兵隊拉警戒攔著,虞錦成都能看到他振臂高呼時脖子上的青筋!
人越聚越多,甚至南京的中學也都號召了起來,他遠遠看見金陵中學的旗子從人群裡一點一點往前擠,舉旗的不是彆人,正是虞淮安!
一個學生把木箱放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麵,虞淮安一抬腳跳上去,轉過身對同學們熱血激昂地宣講著:
“同胞們!同學們!四萬萬不願做亡國奴的兄弟姐妹們!你們聽到東北流亡學生的悲歌了嗎?白山黑水儘陷日寇鐵蹄,華北,危在旦夕!日本人刺刀下的“冀察政務委員會”是什麼?是套在我們民族脖子上的絞索!《何梅協定》簽下去,我們的主權、我們的土地,皆被那些高官老爺們拱手相讓!
今天,我們放下書本,不是為了搗亂,是國將不國,書桌焉能安穩?!我們站在這裡,就是要用我們的身體,用我們的熱血,告訴全中國,告訴全世界:中華民族決不屈服!中國青年寧死不退!”
人群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前排有學生推倒路障,開始衝擊由警察和憲兵組成的第一道人牆。口號聲、斥責聲、推搡的悶響混在一起,空氣瞬間被點燃,然而政府辦公大樓大門緊閉,隻有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出來勸道:“同學們,同學們,大過年的,領導們還沒上班呢!我知道你們大老遠地跑過來不容易……”話沒說完,有人喊道:“國土淪喪,還有心情過年?我看是躲在裡麵做縮頭烏龜!”
這時有記者擠到前麵迅速地按著快門,一個憲兵手指著他朝他威嚇,記者非但不後退,還將鏡頭對準他……
相機被憲兵打掉,憤怒的學生一擁而上,人牆被衝破,虞錦成看到虞淮安舉著校旗朝自己這邊衝來,他大喊一句警戒,學員們把步槍橫擋在胸前,密集隊形攔在政府大門前。
虞淮安的身形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鋼盔下虞錦成的臉,驚訝轉瞬即逝,轉而代之的是堅毅,他用身體撞向虞錦成,他看到虞錦成眼中的震驚和困惑。
“虞淮安,你瘋了!退後!聽見了沒?退後!”虞錦成握槍的手冒著汗。
抗議的學生和教導總隊的學員,一樣的年輕,一樣的血氣方剛,一樣滿腔熱忱,可他們衝撞著,抵著勁兒。
“停止內戰,一致對外!”虞淮安喊著口號,他的眼神並不瘋狂,反而十分鎮靜,他不是頭腦發熱的被煽動者。虞錦成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對虞淮安和湧上來的學生喊話:“冷靜!冷靜!你們現在是衝擊政府,是暴動,你們到底有什麼訴求……”
但虞錦成的聲音很快被口號聲淹沒,教導總隊很快被擠開了一道缺口,已經有學生衝進了辦公大樓,虞錦成也顧不了那麼多,隻一把緊緊抱住虞淮安,怒吼著:“你他媽到底想乾嘛?”
虞淮安很平靜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把事鬨大”,然後抽出虞錦成腰間的配槍朝空中放了一槍。
虞錦成的世界彷彿被抽了真空,所有的騷亂都變成了慢動作,他看到警察揮舞的警棍砸在虞淮安頭上,他頭皮飛起血珠,軟軟倒下,不等自己去撈他,虞淮安就被兩個警察拽住胳膊拖出人群。
他的配槍被扔在地上,彎腰撿槍的功夫,虞錦成被踢打了好幾腳。配槍旁邊,還有一隻被踢過來的女孩的皮鞋,不遠處人腿交錯中,一個梳兩條辮子,穿金陵中學校服的女孩兒被撞倒在地上,一隻腳光著,她試圖起身,卻不斷被踩踏著,無聲哭泣著。
虞錦成想起一年前組織他們遊行的黎春芽,一個女孩子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當暴力發生的時候,她們脆弱得像塊玻璃。
虞錦成撿起槍退下所有子彈,又拿起鞋一躬身鑽過去,一把將女孩扶起來護著她擠出人群,到了政府樓側麵的圍牆下,女孩身上有好幾個鞋印子,發辮也鬆了一隻,擋著半邊眼睛,她睫毛濕漉漉的好像一頭驚魂未定的小鹿。
“是你的鞋嗎?”虞錦成問。
女孩回頭去看混亂的人群,那邊時不時傳來學生的慘叫聲,她顯然嚇壞了,再回頭,隻見這個年輕的軍官半跪著,把那隻鞋放在她的腳前。她猶豫了一下,把腳伸了進去,那軍官順手幫她把鞋袢搭上,抬起臉說:“快回學校吧!”
冷冰冰的鋼盔下是一張英俊又溫柔的臉。
虞淮安被扣在陸軍醫院,頭上縫了六針,然而麵對一群警察和便衣的問訊,他一臉無辜,裝作虛弱,甚至有點意識不清,賴在病床上哼哼唧唧。他的身份讓特務處非常棘手,凶不得也碰不得,果然還沒接到上級指示,虞淮青就來了。
一年前特務處與兵工署的較量不僅沒占到半分便宜,還眼睜睜看著虞淮青再次高升,現在是陸軍整理處的技術顧問,直接聽命於陳將軍,嫡係中的嫡係,無論中央軍還是地方部隊見了他就像見到了財神爺,他手裡握著最先進的裝備和最優勢的火力。
虞淮青進了病房就問了一句話:“有問題嗎?”
特務處的便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個隊長身份的年輕人忙點頭哈腰:“沒問題沒問題,我們是怕嚇著小少爺……”
虞淮青並不看他,隻問虞淮安:“能走嗎?”
虞淮安連忙從床上跳下來,頭也不暈了,身體也不晃了,跟著哥哥大搖大擺出了醫院,一路上不斷有人對他哥哥立正敬禮,他全部坦然受之。
然而一上車,虞淮安臉上就捱了一拳,他剛想還擊,一看是滿臉怒容的虞錦成,頓時啞了火。
虞淮青一言不發,打著車,一腳油門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