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40
重逢
林菡把仿寫的信交給虞淮逯,他看過後平複了好久,“很像他的字,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哎……要是真的就好了。”
他輕輕把信紙合上,細細疊好,放進信封裡,用火漆封口,悵然若失。
“沒有訊息也許就是最好的訊息呢?”林菡站在虞淮逯麵前多少有些侷促。
虞淮逯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淮青走之前特意叮囑了我,要好好照顧你,兵工廠條件有限,我托人在你們附近的明悅旅館訂了個套間,你就去那住吧。”說著他從抽屜裡取出兩個信封,一個信封裡放著旅館鑰匙,另一個信封是張支票。
他把支票推到林菡麵前說:“後天上午有個婦女救國會舉辦的救助戰時兒童的募捐活動,已經通知了各政府部門,兵工署隨後會把邀請函和募集支票交給你。這個信封裡的支票,你就代表我們虞家捐了吧。”
後天一大早就有兵工署的車專門來接林菡,車裡除了司機,還有一位提公文包的專員,看上去30歲左右,十分精乾,他自稱是兵工署財務科的,林菡卻看著眼生。
會場在漢口一間女子中學的體育場,陣仗搞得極大,不僅安排了衛兵,還來了不少中外記者,林菡不由疑惑,不是救助兒童嘛,小孩子在哪裡?
主席台上已經站了十來個女子,她們都在往胳膊上彆著婦救會的臂章。專員引著她到了指定的位置,交待道:“今天來的都是各界婦女代表,你就代表我們兵工署,一會兒唸到你的名字,你走到前麵,把支票一展示。”說完他從公文包裡取出兵工署的支票。
林菡有點緊張地追問:“需要我講話嗎?”
專員說:“不用不用,咱們按流程走就好。”
“我要戴臂章嗎……”林菡話沒問完,台下忽然一陣騷動,原來是個著名影星,記者們紛紛舉起了相機。專員和工作人員要了臂章拿給林菡,低聲道:“蔣夫人一會兒就到。”
活動通知九點開始,九點十分一縱車隊緩緩駛進會場,林菡終於看到一個熟人,陳太太。
儀式開始後是蔣夫人的講話,她一方麵向國際紅十字會請求援助,另一方麵呼籲各界人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畢竟孩子代表一個國家的希望。
台下掌聲雷動,照相機的哢哢聲響成一片。
陳太太正巧站在林菡的斜前方,回頭看她一眼,笑了笑當是打了招呼。原來各界婦女代表也不過來眾星捧月。
這邊募捐儀式一結束,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從學校操場轉到一座四層的教學樓中,這裡纔是臨時兒童保育院的安置點,林菡看到印有美貞服裝廠標識的被褥正一捆一捆地往樓裡搬運,難道羅憶楨也回武漢了?
林菡忍不住探頭四處張望,教學樓裡走出來幾位穿保育服的女子,帶著她們一行人進樓參觀。
原來可以容納40張課座椅的教室現在沿著牆擺著一排光禿禿的小床板,那些從南京及周邊轉運回來的孩子,有的在哭泣,有的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一動也不敢動,他們被安排坐在教室裡的小板凳上,乖乖等著被慰問。
身邊有工作人員搬來嶄新的被褥,這一行人就上前幫忙鋪上,林菡一邊整理著小床單一邊聽到身後快門哢哢地響,她心裡很厭惡,雖是義舉但也逃不掉作秀的嫌疑。身邊呆呆坐著的小孩兒也就耦元那麼大,掛著一道清鼻涕,還穿著破舊的小棉襖,棉絮都從袖口裡跑出來了。
林菡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蹲在她麵前,輕輕幫孩子擦乾淨鼻子。
“感謝社會各界伸出援手,目前我們還需要一些基礎藥物,孩子們需要除虱驅蟲,有的孩子還在生病,抗生素也不太夠,現在天氣暖和了,我們還需要一些換季的衣服。”
這聲音太熟悉了,林菡渾身一震,緩緩扭過頭,隻見一位穿著中式立領短褂長褲,戴著袖套係著圍裙的中年女子就站在教室門口,接受記者的采訪,她也看到了自己。
殷老師!林菡興奮地站起身,朝她走了兩步,卻立刻被殷老師用眼神製止了,她敏感地看了一下四周,幸好自己的異樣並未引起彆人的注意,於是又躬下腰,幫忙整理其他的床鋪。耳朵卻一直豎著,聽著殷老師的聲音。
“林菡,你這是怎麼了?”陳太太走到林菡身邊,遞給她一塊手絹。林菡接過來擦擦不知不覺流出的眼淚,不好意思地說:“一看這些孩子,心裡就難受……”
“哎呀,當媽的都受不了這個。”陳太太安慰她。
林菡調整好情緒,客套地問:“您什麼時候來的武漢啊,您孩子還那麼小呢。”
陳太太說:“我是陪乾媽來的,昨天纔到,孩子再小該放下也得狠心放下,不過我們下午就坐船回去了,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林菡搖搖頭說不了,說自己是來支援武漢兵工廠的,陳太太感慨道:“我還說你剛才哭的那麼傷心,想孩子了吧?”
不提還好,這麼一說林菡的眼睛又紅了,她低頭把紛亂的情緒一股腦嚥下,再抬頭用餘光瞟教室門口的時候,殷老師已經不在那裡了。
後麵的慰問,林菡一直陪著陳太太,這才知道戰時兒童保育院是八路軍代表處提出的,但現在是國共合作,陳太太說何分你我呢,於是蔣夫人以婦救會的名義發起這次募捐,為保育院捐錢捐物、提供保障,更關鍵的是進行了一波愛民親民的形象宣傳。
慰問結束後一行人在教學樓門口合影,還安排了十幾個大一點的小朋友一起,有個梳羊角辮的小女孩似乎認準了林菡,主動站到了她身邊,林菡也很自然地牽起了她的小手。
小女孩的手心裡攥著一個小紙球,在她鬆開林菡手的一瞬間,偷偷塞進了她的手掌心。
照完相,林菡若無其事地把手插進風衣口袋裡,直到活動結束,坐著兵工署的車,由專員護送她回到下榻的明悅旅館。
她一進套間就把門反鎖,走到窗邊四處看了看,窗外對著江景,她拉上窗簾,開啟台燈坐下來,掏出小紙球慢慢展開,上麵有一行熟悉的小字:翌日辰時一元路34號。
一元路的一頭延伸到了德租界,沿街一排德國風格的建築,讓林菡恍然回到了慕尼黑,34號是個鐘錶店,玻璃櫥窗裡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掛鐘,林菡推門進去隻見櫃台裡一個中年人抬起了頭。
林菡愣了一下,這人她認識,正是當初與顧岩在中央圖書館接頭時的那位財務科科長。中年人衝她微微一點頭,快步從櫃台裡繞出來,路過玻璃櫥窗時朝街上望了一圈,然後衝林菡說:“把你的手錶給我,林小姐從隔間上樓吧。”說完他拉開貨架旁一扇櫥櫃門,挪開裡麵的雜物,裡麵還有一扇暗門。
林菡的心跳得很快,踩在狹窄樓梯上的腿在微微發抖,頭頂上有個四方的天窗,向下露著微光,上麵伸下來一隻手。
殷紹把林菡拉了上來,這是間夾在德式斜屋頂的閣樓,很矮,殷紹笑著說:“要是你祝大哥在,站起來要歪著脖子了。”
話未說完,林菡已經撲到了殷紹的懷裡,整整七年了,如今山河破碎,她們還能活著再見已經是奇跡了。
閣樓裡隻有一扇小小的透氣窗,光線並不好,殷老師瘦了很多,眼底滿是經曆風刀霜劍磨礪後的滄桑。“殷老師,去年六月份我也在廬山上,可惜見不到祝大哥,我……我一直在找你們。”
說著豆大的淚珠從林菡的眼眶滑落。殷老師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亦如十八年前的寒夜,少女金玉琪衣衫單薄地來投奔自己,自己也是這樣擦掉她的淚,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你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殷老師滿懷慈愛地說,“來,坐下說,嗨,這裡也沒凳子。”
兩人席地而坐,殷老師問林菡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林菡的臉漸漸紅了,她有些慚愧:“你們緊急撤離上海的那天,我去了德國大使館,沒有接到你們發來的訊息,冒冒失失去了秋棠弄,害得老李因為我……是虞淮青救了我,後來我們就在一起了,這些年……我過得很好。”
殷紹問:“所以他知道你的身份嗎?”
林菡輕歎一口氣:“我從未透露過,他也從來沒問過,他沒有明確的政治傾向,一心隻想科學救國。他真的很好很好,專業、熱血、愛國,有同情心……”說完林菡臉更紅了。
殷紹握著林菡的手說:“相愛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兒啊,我真替你高興。當時撤走的時候我最放心不下你,你剛回國,舉目無親,對國內環境也不瞭解,又是個女孩子,虞淮青的確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林菡幽幽地說:“這些年,如果不是他庇護著我,我都不知道會死多少次了。他不僅給了我愛,還給了我家庭、親人,和孩子。”
說到孩子,林菡迫不及待從外套的內兜裡拿出一張照片,是他們一家四口的合影,殷老師看了十分喜歡:“多漂亮的四個人啊,兩個孩子都像你多一點,尤其小女兒,和你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時間過得真快啊,我的小姑娘現在都是媽媽了。”
“我也沒有想到我會擁有這一切,和你們分開後,我的人生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我堅信我們的信仰是正確的,卻要時時刻刻隱藏起來,連最愛的人都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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