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44
根據地
虞淮青隨著寒山和梁運生的遊擊隊轉移到了蕭縣一帶的根據地,沒想到這裡條件簡陋的臨時醫院收治了幾十個受傷的國軍士兵,都是從不同路線撤下來,受傷被丟掉的。虞淮青經過一週的休養,可以短時間坐起來,就讓梁運生推著他到四處轉轉。
這裡原本是個住了八十多戶人家的大村子,日本人打來之前遊擊隊帶著村民躲到了附近山裡。日本人來了之後發現搶無可搶,就放了一把火。好在最近雨水多,村子並沒有化為一片灰燼。
臨時醫院設在村裡原來的祠堂裡,祠堂有一麵牆塌了,有個豁牙的老漢一看就是泥瓦匠,拌著草泥,指揮著三個年輕戰士一層一層地用碎磚壘牆。
出了祠堂,戰士的灰藍軍裝和老百姓的粗布衣賞混在一處,不分你我,一起修繕房子,搬運有限的物資。婦女們聚在一處編草蓆,小孩子竟也被組織起來,在戲台外麵的空地上,有個女戰士正在教他們唱童謠。他們雖然麵有菜色,衣服也落滿補丁,但臉上沒有太多流離失所的可憐和無助,反而顯得很平和。
虞淮青心中不由震動,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國人身上看到這種進退有度的秩序。梁運生給他介紹說,國軍撤退之後日本人的戰略目標依舊是西進,想要快速佔領中國的主要城市,留下的大片淪陷區,尤其是鄉村就隻能靠自救維持基本生存。
“淪陷區的老百姓非常苦,本來就被不停地盤剝搜刮。前兩天決了花園口,想要阻擋日本人的機械化部隊,隻是黃河水無情,那是多少人賴以生存的家園啊。這邊安置了不少難民,雖然困難,但至少還能活著。”
虞淮青默不作聲,他經曆了太多次這樣的道德困境,為了戰略目的而不得不做的犧牲,而誰也無法預料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被犧牲的,這樣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他心裡找不到答案,恐怕也隻能留給後人去評說了。
梁運生說絕境求生已經是他們的生活常態了,“政府說要給我們軍費和武器,但是到現在什麼也沒領到。虞長官,前麵的山神廟是我們的臨時修械所,沒什麼像樣的裝置,頂多用土法造些槍,還有就是生產自製的手雷、地雷、炸藥之類。補給主要靠偷襲日本人和偽軍來補充。您回去了,要是能催催政府趕緊給我們發餉發槍就好了。”
虞淮青苦笑了一下,“這個問題你們延安來的代表和我們談了好幾輪了,徐州會戰前商議的結果是由戰區部隊代發軍餉軍械,看樣子執行得不怎麼樣啊,不過我回去也很難插手其他戰區的事務。哎,你們可以找江秘書聊聊,他手裡有點關係,幾百條槍還是搞得來的。”
梁運生笑了:“虞長官一向眼裡不揉沙子,怎麼允許手下的人倒騰軍火?”
虞淮青輕歎道:“水至清則無魚,這都是心照不宣的老規矩了,大家都這麼乾,誰不乾反而成另類了,我也不能斷了手下兄弟的生路,隻要彆太過分吧……”
正午時分,陽光正好,村裡戲台那邊鑼聲一響,幾個戰士抬著大鐵鍋和籠屜喊著開飯了。鄉親們喧喧嚷嚷自覺排好了隊,等他們分完了才輪到官兵,虞淮青費力地探頭望去,他們吃的是紅薯就著雜糧野菜粥,可給國軍傷員的夥食竟是白麵豆麵玉米麵的三合麵饅頭。
“這裡就像一個烏托邦。”虞淮青自言自語道。
梁運生終於露出虞淮青熟悉的那種羞澀大男孩的表情,他問:“虞長官,您剛才說什麼?”
虞淮青笑笑:
“沒什麼。”
??
這裡條件雖苦,卻治好了虞淮青自開戰以來的失眠症,他不用再為上層那些荒唐決策氣得跳腳,也不用在保留火力和犧牲人命的天平上艱難地移動砝碼,精神負擔便少了一半。
軍醫每天都來替他換藥和針灸,虞承愷說軍醫是個奇人,沒有一點西方解剖學的基礎,卻下刀如神,據說他祖上是仵作,過去驗死的手藝如今用來救死扶傷。
“關鍵他能救這裡!”虞承愷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心臟。虞承愷是作為醫療兵緊急入伍的,他做醫學生纔不到兩年,還沒循序漸進地學會施救於人,就要麵對淞滬戰場上的斷臂殘肢和血肉橫飛。他應激了,拿著手術刀的手不受控地顫抖。
“從上海撤退的時候,一路被敵機轟炸,我和大部隊跑散了,後來遇到了皖南這邊的遊擊隊。”虞承愷現在還是上不了手術,軍醫也不勉強他,隻說他太心軟,適合學中醫。
“我現在跟著軍醫學會針灸了,還認識了好幾百種中草藥,軍醫說無論中醫西醫,能把人救活纔是硬道理。”
按照虞淮青的恢複情況,總要一兩個月才能下地,可他等不了這麼久,安慶淪陷,武漢會戰拉開序幕,他迫切要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根據地的區政委請示上級同意了他的請求,隻是蕭縣至宿縣段已被日軍佔領,他們隻能扮成平民或繞山路或沿黃泛區邊緣西行,虞淮青一行十三個人,多是傷員,再加上護送的新四軍戰士,目標過大,如何安全移送是個難題。
虞淮青把江秘書和十一個技術人員叫到身邊,商量道:“我們分開走吧,江秘書你帶五個人跟著義勇隊的劉隊長走,剩下六個跟著寒山書記,你們動作快,可以繞開敵人封鎖。我……傷得太重了,就不拖累你們了,咱們新縣見。”
江秘書紅著眼圈剛想開口,被虞淮青製止了,他說:“這是命令。”
從重炮團留存的儀器裝置裡,虞淮青留了幾樣給根據地的修械所,其餘分成兩份,每個小隊帶走一份。
最後虞淮青讓梁運生請來區政委,當著他的麵開啟了那份內部資料,“這是徐州戰場上日軍武器裝備的資料資料,包括坦克裝甲車的薄弱點和火力設定,還有這次他們最新裝配的榴彈炮,射程、爆炸當量都有記錄,你們抓緊時間抄一份吧。”
梁運生和虞承愷帶著一個戰士扮成逃難的小商販親自護送虞淮青。離開時虞淮青摸遍身上衣服,彆無長物,遺憾地對軍醫說:“本想留個紀念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可唯一值錢的手錶被石頭砸壞了,隨身帶的美國鋼筆也不知道哪兒去了,希望有緣還能再見吧。”
軍醫爽朗地笑了,“你的軍靴不是留下了嗎?可惜我腳太大穿不了,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個小子,我跟你說,做軍醫我還不是最拿手的,我啷個會燒菜,等再見麵,隨便整點小菜,我給你露一手,咱們好好喝一杯!”
虞淮青握了握軍醫粗糙的大手,他的擔架被小戰士抬了起來,搬上一輛驢車,虞淮青費力撐起身體,朝來送行的新四軍鄭重地敬了一個禮。
他們走了一段崎嶇的山路,繞開了日軍設卡的主乾道。下到山腳時,看到本該是萬畝良田的一片澤國。有兩個莊稼漢模樣的人在水邊等他們。其中一個幫著把虞淮青抬到一隻木筏上,然後就趕著驢車走了。另一個漢子撐著竹竿輕巧地跳上木筏,說了一句“都坐穩了”,貫雙臂之力把竹竿向岸邊一頂,木筏悠然飄進水中央。
虞淮青隻能躺著,望著碧藍的天空飄著棉絮一樣的幾綹雲彩,恍然到了美國特拉華河的帆船上,他下意識扭轉一下頭,然而旁邊沒有躺著林菡,也不知道她在重慶,還是依然在武漢,她怎麼可能聽他的話,他總被她的柔媚迷惑,忘了她是一個叛逆的姑娘,從小就這樣。
黃泛區的水裹著大量泥沙,黃澄澄的,表麵看上去一片平靜,實際上有的地方是淺淺的泥灘,稍有不慎就會擱淺在裡麵,然而這還不是最致命的。
一行人被午後豔陽烤得蔫蔫的,都有點昏昏欲睡時,撐船的漢子忽然不動了,耳朵豎了起來,緊接著他一句“不好”便使足渾身力氣朝一片蘆葦蕩劃去。
他們剛剛隱蔽好,就聽到由遠及近傳來發動機的聲音。一隻日本人的巡邏小艇開了過來,在不遠處停了發動機,舉槍朝蘆葦蕩一陣掃射。
虞淮青緊緊貼在筏子上,而梁運生他們都下了水,子彈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幾隻野鴨被驚起,咯吱咯吱叫著飛了出去,又是幾聲槍響,卻是點射。
虞淮青聽到艇上一個年輕的日本人罵道:“蠢貨,一隻都沒打到,再去下麵那塊蘆葦叢看看,這次把船開穩點兒。”
發動機再次被拉響之後,小艇在水麵上劈出一道白痕,好像劃開的傷疤。
等傷疤癒合了,水麵平靜了,野鴨又落了下來,悠閒地遊弋著。
虞淮青說:“不是衝我們來的。”
撐船的漢子說:“怪了,不衝著咱們,那乾嘛來了?一般這個時候不出來巡邏啊。”
幾個人從水裡上來,脫了衣服紛紛擰著水,虞淮青問漢子:“通常他們什麼時間巡邏,巡邏一趟多久?”
“天亮後大概兩個時辰一趟,巡視這麼一圈,半個時辰吧。夜間本來也巡邏,但日本人的快船開進泥潭裡了,拖出來也報廢了,所以現在晚上就不巡了。”
虞淮青在心裡默默計算著木筏和快艇的船速,對漢子說:“先等等,這隻快艇不是來巡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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