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47
文脈
林菡扶著虞淮青回房間,發現房間門關著,一個看上去七八歲,穿著格子棉袍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手裡用帕子捧著一小塊快要融化的方糖,正津津有味地舔著。
林菡左右看看旅館的走廊,見不到同行的大人,小女孩乾乾淨淨也不像是乞兒,疑惑間掏出房間鑰匙開門,卻發現門從裡麵反鎖上了,於是抬手敲了敲。門裡似有人聲,聽不真切。
“是不是在衛生間,聽不見?咱們等一下吧。”虞淮青說完也盯著門口的小女孩,語氣輕柔地問她:“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小女孩抬起頭,怯怯地說:“媽媽讓我在這兒等她,不讓我亂跑。”
林菡蹲下來問她:“那你媽媽去哪兒了。”
小女孩扭頭看了一眼門,沒有回答。
忽然鎖芯轉動,門從裡麵開啟了,一個長得端莊文雅的婦人,綰了一下淩亂的鬢發走了出來,也不看虞淮青和林菡夫婦,拉起小女孩兒的手快步離開。
套房裡,軍統三人組的頭子和那個輕佻男人,叼著煙嘴角含笑,正扣著衣領係著皮帶,臥室裡床單皺著,被子一半兒垂在地上,煙霧繚繞中一股子迷亂味道。
林菡的腦子一下子就炸了,她感到一陣生理上的惡心,“你們簡直是畜生!”
輕佻男人忙道:“你情我願的,況且是她自己找上來的!”
虞淮青臉色鐵青:“你們特訓班就是這麼教你們的嗎?國難當頭,乘人之危?!”
輕佻男人還欲狡辯,三人組頭子上來陪笑道:“虞總監誤會了,誤會了,老相識久彆重逢,敘個舊而已,麻煩她幫我們補個衣裳。”說著忙拉輕佻男人出了房間。
林菡重重摔上門,又進屋去扯床單被子,上麵明明還有一灘痕跡,可扔掉這床被褥他們晚上拿什麼禦寒?虞淮青拄著柺杖跟進來,從身後抱住了林菡,兩個人的身體都在發抖。林菡回身把虞淮青扶到床上,還是無法從剛才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她咬牙道:“人怎麼可以壞成這樣?還壞的這樣心安理得!”
“困境之下人性經不起考驗……不過是為了活著。”說這話的時候虞淮青腦海裡出現的卻是敵後根據地的畫麵,那裡天天都麵臨絕境:漫天洪水、敵人掃蕩,還有永遠也填不飽的肚子,為什麼他們沒有激化出人性之惡,反而處處呈現人性之高潔,到底是什麼在約束著他們,指引著他們?
是紀律嗎?國民黨軍隊內軍法嚴苛,動不動就槍斃,但該亂還是亂。是文化嗎?可參加紅軍的一大半都是當地的窮苦老百姓,大字不識一個。到底是什麼讓寒山、梁運生、軍醫還有虞承愷,這些身份背景迥然不同的人堅定地相信,他們可以改變這個千瘡百孔的糟爛世界?
接下來的幾天,軍統的人不再嚴密監視虞淮青和林菡,大家保持著表麵上的平靜。
??
隔天林菡從碼頭上回來帶來了好訊息:“淮青,兵工廠的裝置終於開始裝船了,重要物資專船運送。盧先生簡直太厲害了,他提出,將宜昌至重慶的航線分三段:宜昌到三鬥坪這段兒,河道窄,水流急,但是路程短,可以先用快船把人和貨物運到三鬥坪周邊分類囤放,再換小輪和漁船過三峽,最後萬縣到重慶這段水流平緩但吃水很淺,我們去年走過,要用纖夫和筏子。如此按船舶噸位分段運輸,就可以大大縮短周轉時間。
”
虞淮青聽了也是一喜,可心裡一計算,不免皺眉:“這得要組織多少民夫船員,要排程多少船隻啊,這可是個大工程!”
“反正啊招工處擠滿了人,我看碼頭上光搬運工就征了上千人!”林菡臉上終於有了光彩。“淮青,那位盧先生到底是商人還是政府官員啊?我聽大家都喊他盧次長。”
虞淮青說:“聽說這位盧先生白手起家做起的民生航運公司,長江沿線沒人比他威望更高了,所以這次政府特任命他做了交通部次長。”
江秘書也從外麵回來,興奮地說:“明天早上五點有一趟客輪,軍部已經把票給咱們安排好了,嫂夫人,收拾一下,準備啟程了。”
客輪開放了所有艙室,除了保留了幾排座椅,大多數人上船隻能站著或靠著。座椅硬邦邦的,林菡把身上的大衣脫了,疊起來了墊在他的腰後,虞淮青滿眼不忍,“著涼了怎麼辦?你彆隻顧著我。”
不斷有人從他們身旁擠過去,林菡隻好站在虞淮青的兩腿間,想不親昵都不可以。林菡低頭對虞淮青說:“你摟著我,怎麼會冷呢。你腰不舒服要說啊,坐一天我怕你受不住。”
虞淮青一抬臉就會蹭到林菡的胸脯,搞得他都有點心猿意馬,笑道:“我沒事了,最近真的沒疼過了。等回去了,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林菡臉一紅,拿手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腦門兒。
抱狗的女人坐在他們後麵,隻是她的翡翠戒指和小狗的珍珠項鏈都沒了,旁邊站著的人總拿眼白瞟她,閒話道:“人都活不了,還帶條狗!”
林菡一扭頭還看到了那天從她房間出來的女人,她穿了件條紋的呢子大衣,把孩子裹在衣服裡,貼著船艙壁站著。她果真拿到了優先撤離的船票,她也看到了林菡,眼神從她臉上不卑不亢地掃過去。
這樣的世道,活著不容易,一個帶著孩子求生的女人更不容易,林菡忽然醒悟,她那天的憤怒是因為她不自覺站上了道德的評判席,可她有什麼資格用自己的僥幸來審視他人的不幸?林菡收回目光隻看著虞淮青,他們這一船都是僥幸優先撤退的人。
到了三鬥坪,碼頭上燈火通明,到處響著工人搬運貨物的號子聲。他們要趁著夜色裝卸,等天露微光就動身,因為白天有可能碰上日本人的飛機。
客輪上下來了三百多位旅客,分散開,跟著運貨的小船上萬縣。虞淮青一行人坐的是一艘漁船,恰與南京博物院來的十多箱故宮文物一起。掌船的是父子倆,黑黝黝的,渾身精瘦的肌肉,父親抽著煙鬥,四十來歲,兒子是個半大小夥子,拉林菡上船的時候臉紅得像個猴屁股。
護送這批文物的是原來北平故宮博物院的老人兒,他們在寶順和大部隊走散了,跟著撤退的傷兵一路到了這裡。他們看虞淮青拄著柺杖,十分熱心,把兩個大箱子並在一起扶他上去躺著。虞淮青推讓了幾番,盛情難卻,自嘲道:“我這是什麼福分,可以躺在一箱子國寶上。”
其中一個長衫長者笑著說:“這幾箱子是明清兩朝的起居注,中間被盤查的時候,人家看都是線裝書,也都沒什麼興趣,一路也算有驚無險。”
後半夜,碼頭上依舊喧喧嚷嚷,而漁船的船艙內,旅人們已經靠著貨箱睡著了,呼嚕聲此起彼伏。林菡靠在虞淮青身下的箱子上,睡眠一陣一陣的,她總在夢裡踏空,嚇得一激靈。她的手被虞淮青握著,她動一下他便下意識攥緊,在她耳邊輕輕說:“彆怕,我在。”
林菡再醒過來的時候,船已經開動了,她躺在箱子上,虞淮青趴在一邊靜靜地守著她。
“我怎麼上來了。”林菡睡得脖子發緊,虞淮青開玩笑時總習慣性地眨一下眼,他說:“我昨晚夢見個穿龍袍的老頭兒,跟我說你也配睡我的龍床,滾,換我重重重孫女兒上來!哎,就把你換上去了。”
“切,怎麼可能是穿龍袍的老頭兒,應該是個雞皮鶴發的老太監,起居注都是太監記的。”林菡伸手親昵地撫過虞淮青的臉龐,“我睡了多久,我們到哪裡了?”
“不知道,上去看看?”
小船比大船搖晃得厲害,人醒了反而更難受。船艙裡時不時傳來嘔吐的聲音,氣味也變得渾濁不堪。
虞淮青和林菡相扶著上了甲板,天大亮了,太陽卻藏在山下,一陣冷風吹來,抬眼看兩邊峭壁竟有傾壓之勢,江麵上紗霧繚繞,掩著怪石嶙峋,船頭劈開湍流砸得水花四濺,掌船父子一個立於船頭,一個站在船尾,前後百米外還有好多船,在白浪裡時隱時現,船伕們高聲喝唱著,雄厚嘹亮的聲音在峽穀間回蕩。
船艙裡的人紛紛登上甲板,無不被眼前美景所震撼,掌船的中年男人衝他們喊著:“都抓好,前麵到巫山了,浪急得很!”
“巫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巫山嗎?”林菡回頭興奮地問虞淮青,卻聽長衫長者說:“是啊,還是十二巫山見九峰,船頭彩翠滿秋空的巫山!”
虞淮青也興致盎然,隨口吟詠:“不知遠郡何時到,猶喜全家此去同。萬裡工程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巫山暮足沾花雨,隴水春多逆浪風。兩片紅旌數聲鼓,使君艛艓上巴東。”
“此詩應景!此詩應景,咱們西遷怎麼不算百年生計一舟中呢?!”長衫長者讚道,他身後幾個年輕人也紛紛聯起了詩。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巴江上峽重複重,陽台碧峭十二峰。荊王獵時逢暮雨,夜臥高丘夢神女。”
不知誰搶著背:“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眾人紛紛笑他說這是小孩兒背的詩,他卻不在意,隻問:“是不是長江?是不是千裡江陵?是不是誰都會背?你們的詩哪有我這首膾炙人口,詩不絕則文脈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