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54
夭
在等待交貨的漫長時間裡,梁運生管的住自己的腿卻管不住那顆幾近癡亂的心,他知道羅憶楨住在哪裡,他們相距不過千米,哪怕隻去她窗外眺望一眼。他受不了看到羅憶楨那張為情所困的臉,她不該為自己這樣失魂落魄。
寒山罵他火燎腚,讓他彆在眼前晃悠,梁運生隻好悄沒聲地走到船尾,虞承愷蹲在那裡,也滿懷心事。他是在蕭縣根據地與黎春芽重逢的,她有嚴重的癲癇,因精神創傷引起的,軍醫幫她治療了很久,私下歎著氣對虞承愷說:“南京城裡逃出來……哎,醫人難醫心啊……”
這次西上執行任務的途中,經過一片被鬼子掃蕩過的村子,黎春芽又不由自主地抽搐,然而她不讓虞承愷靠近,咬著一團破布,生生挺了過來。
一路上所有人都看出了虞承愷對黎春芽的心意,卻也隻能默默惋惜。
“梁哥,因為愛上一個人而選擇她的信仰,會不會顯得很幼稚?”虞承愷把下半張臉埋在臂彎裡,隻露出一雙清澈又滾燙的眼睛,他對黎春芽的愛慕,從學校裡她站上講台演講時就悄悄開始了。
“信仰需要一個載體,需要靠一個個人去踐行,愛上一個有信仰的人,信她所信,這有什麼可幼稚的?”梁運生盤腿坐在虞承愷旁邊,隨手揪斷水邊的葦草。
“你呢?為了信仰放棄愛情?”
梁運生沉默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憂鬱的微光。
“梁哥,我有點兒好奇,你和羅小姐身份天差地彆,怎麼會相愛?”
“……”半晌,梁運生才悵然地說:“是啊,為什麼呀,我以為她會慢慢忘了我……”
“你和她說過嗎?”虞承愷又問。
“什麼?”
“你的信仰!”
梁運生又沉默了,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說啊?她那麼愛你,肯定也會因為愛你而信你所信啊!”
“是啊,為什麼不說啊……”梁運生機械地重複著,可世事就是這樣無常,如果她父親還在,她就不必承擔家族工廠的責任,不必和她哥哥反目成仇,他也不會成為她那段時間唯一的依靠,那她也不會成為現在的她,他們的相愛本就是巧合和意外。
??
羅憶楨找遍了上饒的大街小巷,最後不得不承認是思念成疾出現了幻覺。可梁運生的氣息她怎麼會忘記,她要破謎,她要尋一個答案。
去江西的這半個多月,重慶被日本人持續轟炸了一個星期,主城區、朝天門碼頭炸死了好多平民。歌樂山在郊區,本不在日軍的攻擊目標內,可虞家彆墅卻又掛起了白幡,羅憶楨不知道虞家出了什麼事,忙拿手帕擦掉嘴上的一點唇脂。
虞家大門緊閉,並沒有前來弔唁的客人。水伯開了門,見到是羅憶楨還有些意外,他老了很多,滿頭白發,背也不直了,哀傷地說:“是孫媳婦,到底沒挺過來。”
羅憶楨的心抽痛起來,那個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怎麼如此命薄,她今年可有二十歲?
靈堂裡擺了兩盆白茶,遺像卻是虞錦成和姚瑤的結婚照。他們挽著胳膊,頭靠得很近,錦成一身戎裝,姚瑤穿旗袍戴頭紗,一對璧人滿眼愛意地望著人世間。
陣亡書年前就發下來了,大哥不願承認罷了。大嫂抱著兩人唯一的孩子,輕輕抽噎。一個頭發蓬亂麵目浮腫的中年男人伏在蒲團上哭得肝腸寸斷,大嫂說:“這是姚瑤母舅。”
羅憶楨焚香拜了亡魂,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把法幣當作帛金,剛想拿給孩子,卻被那中年男人搶先一步接了過去。大嫂眼神飄過一絲鄙夷,卻也不好說什麼。
羅憶楨想尋林菡,大嫂說:“姚瑤的遺願,要化了撒到長江去,林菡和阿岫帶著姚瑤骨灰去渡口坐船了,你到裡麵稍坐會兒吧。”
穿過花格子遊廊,副樓的客廳裡冷冷清清,虞淮青穿了一襲黑色長衫,一個人站在露台上,手裡夾著一支煙,煙灰積了好長。
“你什麼時候也抽上煙了?”羅憶楨在他身後的花窗邊站住,小時候她很喜歡來虞家,虞家人丁興旺,總是熱熱鬨鬨,有漂亮溫柔的姐姐淮岫,有聰明愛搞惡作劇的哥哥淮青,還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屁孩兒弟弟,她記得錦成那時候一會兒叫她姐姐一會兒叫她小姨。
虞淮青回頭看看她,笑不出來,隻擠出一絲苦澀,他直接把煙頭按滅,問她這一路是否順利。
“順利,不順利你就見不到我了。”羅憶楨自嘲道。
虞淮青皺著眉頭說:“不要說這種喪氣話,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強。”
羅憶楨慘慘笑著,“活著……可太磨人了……你說他們真的死了嗎?是不是人間太苦了,他們換了一個地方躲著?”
“躲?能躲到哪裡去,遍地狼煙、滿目焦土。”虞淮青的表情很冷。
“沒有親眼看到的死都不算真正的死……”羅憶楨說。
虞淮青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這是怎麼了?受什麼刺激了?”
羅憶楨忽然走近他幾步,眼睛裡滿是渴望和瘋狂,她逼問:“梁運生真的死了嗎?你看到他死了嗎?”
虞淮青的瞳孔一下縮緊了,他抿著嘴唇,半晌才說:“那你又怎麼證明他活著?”
羅憶楨的緊逼一下子渙散了,她眼神蕭索如撲簌簌掉落的竹葉,“無證其死未見其活……可他一直在我這裡,也許等我死了他才會真正地死。”她指著自己的心臟,眼淚泫然而下。
原來如此,虞淮青恍然大悟,往昔不經意的細節一下子擊中了他,無論耦元周歲兩人刻意的避嫌,還是梁運生死後羅憶楨的風格大變,都是因為這隱秘的愛。怪不得她藉口陪伴林菡在餘園待了那麼久,其實是躲在林菡背後偷偷療傷!
虞淮青之前還想不通,羅憶楨這個從小就幻想浪漫愛情的女孩怎麼就不染塵緣、絕情斷愛了,原來梁運生含含糊糊的“她們”中更牽掛的是她。怪不得張少傑永遠也得不到羅憶楨的芳心,誰能想到千金大小姐會愛上一個窮小子。但梁運生不是一般的窮小子,他身上有一股勁兒,像勁草,像青鬆。
虞淮青從羅憶楨身旁走過,拍了拍她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一週前姚瑤忽然精神好了些,叫奶孃抱來女兒看了一會兒,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隻小金鎖,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然後把金鎖給孩子戴上,孩子沒有按家譜取名,錦成來信時說桃樹結瓊華,於是就取名瓊華。
姚瑤叫人給自己梳洗,編了做姑娘時的辮子,穿了陰丹士林的裙子,還要穿那雙舊皮鞋,大嫂預感到了什麼,一邊哄著姚瑤吃藥,一邊連忙把虞淮逯虞淮青他們都叫了回來。
虞淮逯堅持要把姚瑤送醫院搶救,虞淮岫卻抹著眼淚從臥房裡出來:“讓她安安靜靜走吧……”她轉頭對林菡說:“姚瑤想讓你再陪陪她。”
姚瑤一身女學生的打扮,臉上已經沒了血色,她氣若遊絲,輕輕喊著:“三嬸,桃花開了嗎?”
林菡過去握著她的手說:“快了,吐出花骨朵了……”
“看看我的鞋,我找不到了……”
林菡忙低頭找,發現一雙舊舊的皮鞋就放在床底下。
“在呢,姚瑤。”
“快……幫我穿上……”姚瑤的眼珠是灰色的,她望著床頂的虛空彷彿望穿了過去。
林菡輕輕掀開她的被子,她已經瘦脫了形,鞋子穿上,係帶隻能鬆鬆垮垮搭著。
“三嬸,我還好看嗎?”
“好看!錦成說你是金陵中學最漂亮的女孩兒。”
姚瑤笑了,嘴角費力地勾勾,“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她的氣息越來越弱,“三嬸,我……死了,把我燒了吧,撒進長江裡,我想回南京……”
“姚瑤,你還那麼年輕呢,瓊華還要媽媽……”
姚瑤閉上眼睛,彷彿要好好做一場不用醒來的夢,喃喃道:“我要走了,錦成……錦成……在學校門口……等我呢……”
小小的姚瑤燒成灰也隻有小小的一小壇,林菡把小壇子捧在手心裡。今天是姚瑤的頭七,她母舅竟然找了過來,說帶著姚瑤父母和弟弟妹妹一路逃難,落腳在湖南,他來重慶跑單幫謀生計,養活那一大家子。他滿口叫著:“我們好好一個姑娘嫁過來才兩年,怎麼說沒就沒了呢?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輪船駛入江心,林菡看了一眼虞淮岫,說:“要不就這裡吧?”
虞淮岫臉色有些複雜,她在心裡鬥爭了好久,才從手提袋裡拿出一隻小瓷罐,長長歎了一口氣:“這個……這個纔是他們的孩子……”
林菡一下子沒聽明白,虞淮岫的眼淚掉下來,砸在小瓷瓶上,“我本來……我本來想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可是我……我想應該讓他們一家團聚。”
姚瑤大出血送去醫院的時候,孩子取出來已經黑紫了。“是個男孩子……”虞淮岫低著頭,嘴唇顫抖著,“這件事我誰也沒敢說,我當時就想,如果……孩子也沒了,姚瑤還怎麼活?”每天醫院裡都有棄嬰,虞淮岫抱出來的小女嬰足月了,卻因為營養不良長得又瘦又小。
虞淮岫說:“其實是我自作聰明,姚瑤心裡什麼都知道……”
這句話也給了林菡當頭一棒,是啊,姚瑤冰雪聰明,她怎麼會不知道大家偽造信件一起騙她,她強撐了這多半年,或許也想過要好好活著,還了這份情。可她心裡的念沒了,她像一盞油燈,熬儘了春光。
虞淮岫把小瓷罐裡的骨灰倒進姚瑤的小壇子裡,讓孩子又回歸了母體。
林菡微微傾斜壇子,姚瑤母子尋著南京方向,魂歸故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