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166
晚宴
虞家的晚宴大嫂遠比虞淮逯更上心,按照虞淮逯的意思,他與兵工署署長本就是舊交,帶兒子登門拜訪一下就可以了。可大嫂卻勢必要給兒子搭上更多人脈,如果恰好有誰家的千金年歲相當,就連終身大事也可一並圖之。
虞錦榮卻對母親的興師動眾很不滿意,他這一路跟著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從北平硬是靠兩條腿走,一路走到昆明。現實的圖景就像一張徐徐展開的畫布,他看到了狼煙四起、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看到了人性的醜惡,也看到了這片土地上掙紮著的不屈靈魂。他常常困惑,他成長過程中認知的那個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實的?甚至看到饑民餓殍他會感到莫名的愧疚,虞錦榮更加癡迷於科學了,理性的探尋與論證會衝淡他對現實的無力感。
在西南聯大讀書的日子,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不休,他們常常一邊清理著炸成廢墟的教室,一邊討論著物理化學問題,中文係的同學更浪漫,山坡上、溪水旁,到處都是他們的課堂。然而四叔和大哥的殉國時刻提醒著他,戰火下沒有純粹的象牙塔。
虞錦榮想報仇,但手無縛雞之力,科學救國就成了他唯一的動力。然而重慶和他想象的不一樣,隔著千重山萬重路時,虞錦榮常常記掛著家人,擔心戰火下他們的生活,但顯然他多慮了,歌樂山上的虞家彆墅比上海的虞公館還大還氣派。
他的接風宴上,母親請來的客人,亦是曾經南京、上海的舊識,似乎戰火唯獨繞開了他們,錦衣玉食照舊不缺。
晚宴當然不能少了漂亮的千金小姐們,她們金裝玉裹圍坐一處,好像一蓬盛放的花兒。虞錦榮沒有繼承虞家男子的鳳眼直鼻,長得更像母親,戴著眼鏡略顯文弱,他在學校裡隻專注於學業,並不很受女孩子歡迎,今夜卻被眾星捧月,他不太會聊天,女孩子問他大學學了什麼,他就真給人家講起了空氣動力學。
他熬著時間好不容易陪母親跟所有客人打完招呼,便偷偷溜了出來,想去副樓躲個清靜。
遊廊裡,三嬸正和一個胖胖的婦人用英文低聲交談,剛剛母親給他介紹過,這胖夫人和她先生是馬來西亞的愛國華僑,一直和他二叔有業務往來,也曾代表海外華人幫他三叔募集過不少物資。
林菡見虞錦榮過來,輕輕捏了下胖夫人的手,笑著對他說:“你是今天晚宴的主角,怎麼這麼早就跑出來了?”
虞錦榮聳聳肩:“我打小就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胖夫人很爽朗地笑著,用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說:“我和Lin許久不見,裡麵太吵了,聽說你和Lin要成為同事了?”
“Mary夫人謬讚了,三嬸是我的前輩和導師,我隻是報名參加了兵工廠的研究小組,能不能加入還要看考覈結果。”虞錦榮謙虛道。
胖夫人說:“Lin真的讓我驚訝,之前在波士頓,她說她教書,沒想到是教怎麼造兵器的,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會造槍炮的女性吧。你們一家人都非常優秀!”
“是的,我小時候最崇拜的就是三嬸,獨立自強,乃女中豪傑也。”
三人還沒寒暄完,大嫂就在廊廳處喊著他們回去,主樓大會客廳放著最時髦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女傭係了雪白的圍裙,端上新開的酒水,大嫂屬意交通部部長的千金,拉著虞錦榮又湊過去聊天。
林菡拜托胖夫人幫她從國外帶一些盤尼西林,再三囑托她登記為私人物品,不要報關,一旦走了官家的運輸通道,十支藥到手上剩不了三支。胖夫人很好奇,“你要這些藥做什麼?”
“中國很大,有一群人在敵後頑強抵抗著,他們沒有什麼像樣的武器裝備,更缺醫少藥,有時候連肚子都填不飽,但是他們始終把老百姓護在身後,不會漠視他們的生命。Mary夫人,這件事並不被現在的政府所允許,希望您能幫我保密。”
胖夫人笑了:“我知道你說的是**的軍隊,我的中文雖然講不好,但我比你想象的更瞭解中國。孫先生在的時候,還是**幫助擬定了國民黨的黨章,當時就是合作的關係,現在不是又合作了嗎?”
林菡沒想到胖夫人對這段往事如數家珍,“是的,但蔣先生不是孫先生,你這次來中國也看到了,海外的捐贈並沒有完全用於社會救濟,這正是國民政府和**的巨大分歧之一。”
“那Lin,你的立場呢?”
“Mary夫人,您和您先生跑回戰火紛飛的中國是為了什麼呢?我想我們的立場應該是一致的。”
??
半月後,虞淮青受命前往第五戰區指導整訓,林菡特意請了假,在家幫他收拾行李。自虞錦榮被借調到兵工廠,礙於大嫂的情麵,二嫂也不再強求她早早回家。若虞淮青在重慶,林菡就真拿著資料回家來算,在工作和家庭之間,林菡走鋼絲一樣小心翼翼維持著平衡。她似乎也感受到虞淮青有了一絲絲變化,他沒有再用母親的身份約束她,也沒再提要小孩的事情。
虞淮青隨身攜帶的全家福又換了新的,林菡抱著季夏坐著,他和兒子彷彿左右護法一樣站在兩邊。耦元剛換牙,拍照都不肯咧嘴笑了。林菡說:“我喜歡咱倆都坐著,一人抱一個孩子那張,你們爺倆站著這張表情有點嚴肅了。”
“有嗎?這張耦元多神氣啊!不過坐著這張咱們四個都笑得挺好,季夏多甜啊,兩個小酒窩。”虞淮青拿著兩張照片比較了半天,乾脆都放進了皮箱裡。他又隨口問起仿製德國戰防炮的進展,林菡說:“這才記錄了炮管資料,彈道資料要等你們安排演訓的時候才能采集。程寶坤雖然做組長,可他們廠還有很重的生產任務,我看他也是分身乏術,現在工作分配有點亂,進度對不齊。”
虞淮青又問:“錦榮怎麼樣?他還適應嗎?大哥大嫂本想他在兵工署領個事務性的工作,升遷也快一些。”
“真做行政就可惜了,錦榮的理論基礎非常紮實,安靜愛鑽研,是搞科研的好苗子。他性格和你們不一樣,不太喜歡那些人情世故。”
虞淮青假裝不滿道:“夫人這是批評我心浮氣躁呢吧?”
林菡笑著打趣:“你不浮躁誰浮躁,推個公式能跑出去**趟。”
“這是習慣問題,我喜動不喜靜,不管過程如何,結果出來不就行了?”虞淮青看著林菡把他的襯衣細細折起來,收在箱子裡,忽然說:“其實這個專案你來主導研發最合適,十年前你不就做過一次了嗎?”
“那能一樣嗎?十年前隻是改進炮彈結構,這次可是係統性工程,人員排程就是個問題。再說了,現在全國的兵工廠都在這兒,有經驗有資曆的工程師那麼多,讓我主導怎麼服眾啊?”林菡也不是十年前的愣頭青了,初生牛犢不怕虎。
“有什麼服眾不服眾的?誰不知道金陵兵工廠的林總工,你說,你想不想當這個研發組組長,也就上麵一句話的事兒?”虞淮青的表情頗驕傲,他心想若林菡是個男兒,彆說研發組的組長了,當個廠長都綽綽有餘。
林菡沒接話,隻含笑瞥了他一眼。
虞淮青溫柔地望著她,笑道:“看來歲月也磨平了你的棱角,要擱以前,管他怎麼任命,你已經埋頭越俎代庖了,那時候你是真的勇,不管不顧的。”
林菡眼光盈盈地回看他:“那時候我是一個人,現在,我有家了。”說著她把行李箱合上,立起來拎到了沙發旁邊,那裡已經放了一隻大皮箱。虞淮青走過去提了一下,還挺重,便好奇地問:“這裡麵是什麼?我天天軍營裡待著,有這麼多行李要帶嗎?”
“那是羅憶楨上次來落在咱家的衣服,還有她讓我買的化妝品,零零碎碎的,你要不開啟看看?”林菡故意說。
虞淮青不疑有他,撇嘴道:“她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我以為這麼重有金條呢。”
林菡玩笑說:“那也不一定呢。”緊跟著又問:“你這次出差路過忠縣嗎?正好給她捎過去,都在咱家放好久了。”
虞淮青笑道:“夫人都發話了,那不路過也得路過一下了。”
少時,江秘書開著車來接虞淮青,一並將兩隻箱子提了下去,放進了後備箱裡。
第二天中午,林菡惴惴不安等在兵工廠的辦公室裡,電話鈴聲如約而響。
“東西拿到了。”是羅憶楨的聲音,“我親自送到上饒。”
果然,沒有人敢查軍委會的車。可林菡心裡的石頭剛落下,又提了起來,忠縣到上饒路途遙遠,她小聲囑咐著羅憶楨:“你自己要小心啊,這些藥現在比黃金還貴,彆被有心之人盯上,千萬隱藏好。”
羅憶楨說:“放心好了,我跟虞淮青要了新的路牌。”
羅憶楨放下電話後,開啟那隻大皮箱,她的黑色羊毛大衣裡裹著的正是成捆碼放的盤尼西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