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27
壽宴
虞淮青的父親恰是端午這天的生辰,今年整68歲,本不想宣揚著過壽,但恰巧兒女們都回來了,虞淮青的母親提前兩個星期就開始準備了。
端午頭一天喝暖壽酒,虞老爺叫廚房備了一席酒菜,單和家裡年長的兒孫一起熱鬨熱鬨,也不拘太多禮節。
虞老爺儀表堂堂,穿錦褂長袍,兩鬢雖已花白,麵龐卻頗顯年輕,幾個兒子裡,唯淮青與他最相像。
大哥虞淮逯也穿了長袍,愈發顯得深沉,姐夫宋世鈞難得一身便裝,比平日多了幾分儒雅,兩人分坐父親身旁。淮青下麵還有兩個弟弟,是父親妾室所生,一個叫淮民,剛剛成年,一個叫淮安才十四五歲。還有大哥與前妻所生之子錦成,不過十六七歲。淮青領著他們幾個恭恭敬敬給父親磕了頭,敬了酒,乖乖巧巧坐在宴席的下首。
宴席是海寧最家常的飯菜,做法卻十分講究,有黃酒糟的嫩雞和泥螺,有撒著桂花的甜糯寶塔肉,有油亮亮的八寶葫蘆鴨,有碧螺春手剝河蝦仁,有清蒸的長江白魚,還有青嫩的炒蘆芽。虞老爺撚著鬍子非常滿意,滿意之餘不免感慨:“就差淮亭了,老二家的孩子也七八歲了吧。淮逯啊,最近與他通訊沒?讓他領著孩子回來看看。”
虞淮亭在美國的花旗銀行做襄理,娶了位美國清教徒的太太,自此也信了教,淮青留學時週末去二哥家吃飯,也要先禱告完畢才能開始,虞淮亭除了樣貌,已經徹徹底底變成西人。
無論是大哥的金融業務,還是淮青兵工署的采購專案,來往的國際銀行之一就包括花旗銀行,三兄弟之間倒是不乏聯係,隻是兒時的親密感已隨時光慢慢淡卻。
虞老爺絕口不提二哥的洋媳婦,而大哥則要變著花樣給自己現在的夫人不回婆家找萬般理由,“錦嵐入了春一直咳嗽不止,西藥中藥吃了不少,也不見好,所以慧瑩就在上海陪著孩子,隻一再提醒我,她父親新得了一對官造定窯的梅瓶,送給您老人家祝壽,等孩子們放了假,再領回來給您瞧瞧。”
虞老爺心裡明鏡一樣,老大雖然登報與原配離了婚,但原配妻子是舊式女子,一個想不開就要上吊,幸虧發現及時。所以一紙休書不過糊弄糊弄新妻子,舊妻依舊是虞家長媳,隻不過從此之後弟弟妹妹改口稱大姐罷了。
虞老爺又一一問了兩個幼子和長孫的學業,三個孩子戰戰兢兢答了,象征性地又吃了幾口菜,提前退了出來。
傭人上來撤了桌上葷腥,擺上粽子和幾樣下酒小菜,然後又端上來楊梅和枇杷,宋世鈞重開了一瓶白酒,這酒席纔算入了正題,“父親,您嘗嘗,這是山西的竹葉青,聽說以草藥入酒,即使貪杯也不傷身。”
虞淮青舉起杯子抿了一口,忽然笑起來:“怎麼喝起來像威士忌?”
宋世鈞說:“要不說你們年輕人不懂酒呢,你再嘗嘗?”
虞淮逯幫父親剝了一隻粽子放在小碟裡,“這是嘉興送過來的水晶粽,剝開是透明的,能直接看見裡麵的蜜棗呢。”
幾盞酒過後,虞老爺的臉也上了色,他問起女婿江西的戰事,“聽說校長要親自指揮啦?兵力比上次規模還大,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一群占山為王的匪患,何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彆按起葫蘆起了瓢,廣東那邊都搞起反蔣政府了。”
宋世鈞說:“江西那邊不容小覷啊,之前幾次圍剿效果都不好,那邊不少指揮官也是黃埔出身,軍事素養並不弱。倒是地方上的部隊,良莠不齊,淮青也見過的,軍紀渙散不說,有的身後背雙槍,一把步槍一把煙槍。更有甚者,私底下沒少往那邊倒買倒賣。”
“尤其他們控製的地區產鎢礦,現在國際上鎢礦都炒到了將近五萬美金一噸,看著吧,到時候光賣賣鎢礦就能養不少兵。”虞淮青補充道。
虞淮逯附和說:“所以這次才下大決心圍剿,他們有蘇聯人支援,而我們想要得到歐美的支援,就要打擊共產主義,這已經不單是政治理念上的衝突了,也包括經濟利益的考量,我們現在的財政實在困難,稅收不上來,還要還前清和北洋留下的外債,還要改善民生、發展實業,簡直舉步維艱,現在借著打江西,也好收攏收攏各地方的力量。”
虞老爺酒氣一湧,不免心中悵然,自前清到現在,中華大地早已滿目瘡痍,一會兒維新、一會兒革命,君主立憲搞過,聯合政府鬨過,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北邊頂著老毛子,東北蹲著小日本,最富庶的江浙粵盤踞著歐美各方勢力,想我泱泱大國如今是案上的魚肉,不僅處處仰人鼻息,任人宰割,更是被各地割據的軍頭搞得支離破碎。
虞淮青說:“我倒覺得三民主義也好共產主義也罷,不過是利益訴求不同,但隻要是中國人,就還有協商的可能,之前不就合作過嗎?眼下一致對外纔是當務之急,我擔心日本人狼子野心,他們在東北動作不斷,尤其這幾年全世界買原料,武器裝備也越來越精良,完全是備戰的節奏,不可不防啊。”
他笑著對大哥說:“若不是你全力押寶蔣先生,我倒是更想去廣州呢,他的有些做法我實在不敢苟同。”
虞老爺正色道:“老三,家裡胡說八道就算了,在外麵要謹言慎行,不要隨意擺明立場,而且你是搞技術的,不要談政治,最好置身事外。”
“父親,你還真準備讓老三走技術官僚的路子啊?我倒覺得屈才了。”宋世鈞拍拍虞淮青的肩膀問,“怎樣?有沒有興趣跟我去江西剿匪?先做個參謀,等打幾場仗混個旅長當當?”
虞淮青擺手道:“我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誌不在此。我的目標是縮小我們與日本之間的武器代差,但現在我們連起步都算不上。”
第二天端午,從上午開始來拜壽的人就絡繹不絕,到中午開席時,由正廳到院外擺了十幾桌,正廳中央擺了一隻巨大的壽桃,虞老爺穿了一件紫紅的長袍,懷裡掛隻金錶,杵著一把紫檀木的文明杖,端坐太師椅上,婦孺兒孫賓客朋友排著隊一一向壽星老叩拜,虞老爺笑盈盈地給每個人發一隻小香囊並一份紅包,並說“好意心受,不必拘禮。”一時間人聲鼎沸好不熱鬨。
下午又在院子裡開了戲台,請的是徽州的戲班,唱的無非是《打金枝》《天官賜福》之類。虞淮青母親看兒子早早離了席,心想這次回來天天跑在外麵應承,母子倆都沒好好說句話,於是衝虞淮岫使個眼色,兩人朝後院西廂房尋去。
淮青果然扯開領帶,坐在一片竹蔭下納涼,他中午喝了不少酒,眼下一片紅暈,那雙鳳眼更顯迷離,他回來這段日子,已經有不少官太太前來打聽,“哥兒貴庚啊?哪裡高就啊?可否婚配啊?”虞淮青母親心氣高得很,若大清還在,他家的門第可非一般人能攀得起。
可虞淮岫說自己的弟弟鐘情一位孤女,她老人家就開始心緒不寧了,她抽出帕子幫兒子輕輕擦著汗,“要困了,就進屋睡會吧,彆在這裡著了涼。”
“姆媽,我沒事,就是這些天,頓頓喝酒,我都快成酒糟的了。對了姆媽,晚上幫我收拾收拾,明天我就回上海了。”他歪頭看著淮岫,壞笑道:“姐,你走嗎?還是跟姐夫去江西?”
虞淮岫戳了下他腦門說:“不是跟你說過嗎?我下週回去,還有個募捐活動等著我籌劃呢。哎,你著什麼急啊?這邊可有一堆妹妹等著見虞少爺你呢。”
虞淮青知道姐姐肯定沒少和母親講自己的花邊新聞。母親終是憋不住,看了一眼等著看好戲的女兒,問兒子:“聽說你在上海有了心儀的姑娘……”
“哎,你彆聽我姐說風就是雨的,人家姑娘還沒答應呢。不過我先宣告,決不接受包辦婚姻,一定要我願意才行,咱家害了一個二嫂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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