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47
檢舉
虞淮青沒有去喝金蕊兒的桂花釀,倒是和她相約看了場電影。金蕊兒一改往常風情嬌媚的扮相,穿了海軍領的襯衫和藏藍色百褶裙,嘴唇上一點丹脂,一蹦一跳的,幼嫩得像個中學生。虞淮青不免尷尬,好像他誘拐了她。
電影講的是富家公子和貧苦少女的悲劇愛情,金蕊兒狠狠代入了,絞著手絹兒哭得梨花帶雨。大多數的姑娘都會這樣,她們通常也不會拒絕這個時候虞淮青送過去的半個肩膀。
可是今天虞淮青很難入戲,他找不回曾經那種沒心沒肺的快樂,小兒女的拉拉扯扯現在看來有點無趣。
送金蕊兒回家的路上,虞淮青問:“你母親就你一個女兒嗎?”金蕊兒笑說:“隻我一個,怎麼隻我一個還不夠嗎?”
上班也變得越來越無趣,秘書又抱著一大摞的檔案等著他批示處理。他是學槍械設計的,現在卻困於案牘整天抱著算盤珠子。早知道還不如跟著姐夫去前線打仗,可他那時候卻惦記著林菡。
最近的幾次例會林菡都沒有去,但每次的工作報告都是她寫的,虞淮青和她的聯係僅僅剩下報告後的“已批閱”三字。
秘書放下檔案卻不急著走,站在辦公桌前欲言又止。虞淮青一邊翻檔案一邊說:“有話就說唄,請假還是預支薪水?”
“虞特助,不是我自己的事兒。是上個月警備司的那筆經費……”
“拿來吧!”虞淮青頭也不抬,順便問道:“我上次跟你打聽馬隊長的近況,有訊息沒?”
秘書說:“聽說啊那個馬隊長的太太就在咱們兵工廠工作呢,對了,這次報告對上次的錯漏做了說明。”他連忙把報告遞了上來。
虞淮青笑道:“這次不派馬隊長出任務了?”
秘書也笑了:“他們多大臉,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亂來。”
可剛翻了兩頁,虞淮青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哪裡是做說明啊,根本是變著法子要錢。上麵寫著馬隊長是配合兵工署工作時出的事兒,補貼自該由兵工署與警備司聯合發放。
“這都一年了,警備司到底發過補貼沒?”
??
一年前馬隊長一家還住在虹口的小公寓裡,如今卻搬到了離第三分廠不遠的城郊民房。那些低矮的泥瓦房,每天上班的時候都會經過,可虞淮青從來沒有深入過。
歪斜的牆垣、肮臟的雜物,汙水橫流的路麵,越往裡走,環境越落敗。本來就狹窄的過道上還搭了好多窩棚,據說住的都是這次發大水逃難的人,他們之中有些力氣的,每天遊蕩在工廠邊緣,做著廉價的苦力。
馬隊長家是個獨門院子,裡麵隻一間瓦房,還沒進院就聽到幼兒嘶啞的啼哭,和一個男人渾濁的、不堪入耳的叫罵。
屋門大敞著,隻歪歪斜斜掛著條油膩的簾子。虞淮青挑簾進去,見一個枯瘦的眼眶凹陷的男人跪在床板上,抬著下巴四下摸索著。這還是那個孔武有力的馬隊長嗎?
虞淮青試著叫了一聲,那人遲滯了一下,忽然暴怒著擂著床板吼叫著:“操他孃的,老子要乾死你!”說著身子往前一衝從床板上滾落下來。
虞淮青嚇了一跳,慌忙跨步過去扶,卻不想那男人已口吐白沫打起了擺子,四肢扭曲著按都按不住,虞淮青急得滿頭大汗,身後又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幼兒啼哭,他回頭看,隻見一個一歲多的孩子腰上捆著繩子,繩子另一頭綁在櫃腳上,他正直直地想往床邊爬,繩子纏繞在他腳上勒得皮肉通紅。
正兩頭為難時,有人掀簾進來了,竟然是林菡。她愣了一下,忙放下手裡東西,先把纏在孩子身上的繩子解開,把門關上,又跑過來在床板上翻找著,不一會兒找到一柄煙槍,一盒煙膏,一把洋火。隻見她動作嫻熟地用指甲摳出一大塊鴉片填在煙囊裡,點了火側著臉一口一口嘬出煙來,然後迅速地塞進男人嘴裡。
隻一口,那男人就不抽搐了,再一口,他就發出愜意的哼哼聲,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大大的哈欠。
林菡又回身到門口解開她進來時拎著的口袋,拿出一罐奶粉,提起窗台的暖壺晃了晃,終於鬆了口氣。
孩子喝上奶瓶後,整個世界瞬間就清靜了,屋子裡彌漫著鴉片微微嗆人的氣味兒,讓人心頭泛著惡心。虞淮青腿都跪麻了,他撐著膝蓋站起身剛想開口,忽然正房一側木板隔出的偏間兒裡傳出一陣男女交歡觸頂的呻吟。
林菡和虞淮青對視了一眼,都尷尬地轉過臉去。小寶喝完了奶瓶,蹣跚地走過來摟住了林菡的腿,林菡心疼地把他抱進懷裡。
木板上的木門哢啦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穿著軍裝扛著少尉銜的男人提著褲子走了出來,他看見同樣穿著軍裝卻是少校銜的虞淮青,愣了一下,旋即點頭哈腰地說:“喲!早知道長官在此,該讓您先來的……”
話音未落虞淮青早一拳朝他臉上砸了過去,那少尉礙於軍階隻敢招架不敢還手,連忙解釋道:“警備司早就停了補貼,若不是哥幾個一直照應著,他們一家早餓死了。長官息怒,長官到底哪個部隊的,都是兄弟都是兄弟!”
虞淮青揪著他的衣領怒道:“誰他媽跟你是兄弟,欺負同袍,辱人妻子,你配穿這身軍裝嗎?還敢跟兵工署要錢,錢都被你們貪到哪裡去了……”
聽到兵工署三個字,少尉一把推開虞淮青,冷笑道:“你們兵工署還管不到我們警備司頭上,這馬隊長是因為你們受的傷,不跟你們要錢跟誰要,媽的,一群少爺兵也敢跟老子橫!”
虞淮青氣得太陽穴上青筋暴起,又要衝上去乾他,卻被林菡緊緊拉住,她懷裡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木板那邊也傳來女人的聲聲啜泣,隻有地上那個吞雲吐霧的男人,早已神遊到太虛。
林菡衝那少尉厲聲道:“馬隊長一家的事以後我們來管,請你出去!”
少尉看了一眼這個不怒自威的漂亮女人,輕浮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整整衣領推門而出。
這時候馬隊長才如夢初醒般地還了魂,他狠狠把煙槍摔出去,大喊著:“滾!都滾!都給老子滾!”
虞淮青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院門,他的每一步踩在爛泥裡都能砸出一個坑,他感到憤怒、恥辱,他討厭林菡看到他的無能暴怒,也討厭看到林菡點煙槍熟練的樣子,他討厭看到不人不鬼的馬隊長,更討厭小院兒裡令人絕望的哭聲。這一切都拜他自己所賜。
林菡跟在失魂落魄的虞淮青身後,心裡是難以消化的痛苦,她本想來看望病休的馬太太,給她送點青黴素,沒想到要直麵如此殘忍可怖的現實。一個拖著孩子和病夫的女人,一個剛剛做完流產手術的女人,為何要經曆如此殘害。理智讓她剛剛攔住了虞淮青,可憤怒讓她想一槍結果了那人。
兩人同時在通向大路的巷口停下,他們都沒辦法麵對,無聲地,一個朝著路南走,一個朝著路北走。
虞淮青回到辦公室,命人找來所有與警備司的來往材料,這一查才發現兩年裡藏了不少貓膩,他越看越氣急敗壞,之前同僚們一句約定俗成很多事情就敷衍過去了,可這輕飄飄一句話背後全是人血饅頭。他父親早就教過他官場的門道,他知道水至清則無魚,也知道這世界到處藏汙納垢,但陰暗如此讓他無法接受。
他攤開信紙,鋼筆蘸足墨水,在上麵重重寫下“檢舉信”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