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05
複工
克虜伯炸膛的時候,虞淮青短暫地失去了意識,但很快他就被耳朵的嗡鳴喚醒,他身上壓著個人,滿嘴滿眼都是那人溫熱的血。之後的日子裡他時常從夢裡驚醒,他想回憶起那個替他擋住氣浪的工兵的長相,可腦海裡惟有一片腥紅。
後來虞淮青去醫院裡看過他,他裹得像大都會博物館裡的埃及木乃伊,氣若遊絲,隻有兩個眼珠子還能微微轉動,他叫不出聲了,可虞淮青還是能感受到他疼,死了也好,反倒是種解脫。
事故委員會最終隻給亡者每家賠償150銀元,虞淮青覺得靈魂難安,從自家賬上支了兩千銀元,通通換了大黃魚。
兩個當場死亡的炮手是淮北招來的兵,虞淮青千叮嚀萬囑咐他們排長把撫恤如數發給他們的家人,走時還許了排長不少好處,可他心裡沒底,黃金拿在手裡怎能不燙心。
剩下的一死一傷都住城裡。他很少往閘北走,那裡魚龍混雜多販夫走卒。來往的行人一邊避讓著他和他的隨從,一邊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曾經的輕裘白馬少年郎,不得不下馬踩春泥。弄堂裡的碎磚路,一腳踏上去立馬滋出一圈汙水,鋥亮的皮鞋沒幾步就變得斑斑點點。弄堂的天空被竹竿切成一個個不規則的三角形,剛下過雨,竹竿禿著,不敢想天氣好的時候這裡萬衣垂絛,會是怎樣的遮天蔽日。
雨下不透,隻給地麵漾起一股股潮氣,混雜著黴變的餿味和便溺的騷味,虞淮青忍不住掏出手帕掩住了口鼻。臨街的房子幾乎門門洞開,吵架的聲音、孩子的哭鬨聲、修修補補的敲打聲、還有劈裡啪啦的麻將聲,全都擠在狹促的過道裡。
也不用開口問,沒走幾步就看到有戶門楣上掛著白布,門前有洇濕的未燃儘的紙錢,門裡麵伸出兩隻半踩著布鞋、裹著汙水的腳,腳背上滿是虯起的青筋。
虞淮青帶著隨從走進去,原來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正躺在穿堂裡打盹兒。
“是王家保的家人嗎?”隨從清了清嗓子問。
中年人迷瞪著似醒非醒,卻聽屋裡有人應:“誰啊?”
從昏暗的廳堂裡走出一個妙齡少女,一身白孝,襯得一雙杏眼烏得發亮。
她認得虞淮青,哥哥死前在醫院裡見過,隻是那時他一身戎裝,今天卻穿了一套深色西服,又漂亮又貴氣,就連他身後的跟班也打扮不俗,他們原來不是大頭兵呀,不過也不該是會出現在弄堂裡的人。
“阿爹阿爹,官爺來了!”少女趕緊搖醒中年人。
虞淮青看中年人還一臉迷糊,於是回頭對隨從說:“我先進去上柱香。”
前廳的案上隻擺了個簡單的牌位,沒有照片,甚至沒有供奉,隻拿一隻藍瓷碗放在正中,虞淮青心下淒然,燃了三炷香深深一躬,“家保兄,走好。”
環顧左右,家徒四壁,除了香案和隨處散著的雜物,就隻門口一把破竹椅。虞淮青的隨從走到中年人麵前,先是代表軍部口頭表示慰問,然後掏出一個黑色布包,隻掀開一個角,那中年人的惺忪睡眼立馬射出精光來。他點頭哈腰感恩戴德的樣子活像乞食的狗,一點看不出喪子的悲痛。
虞淮青的負疚感並未減少一絲一毫,他隻覺得荒誕,恨不得立馬離開。他和隨從匆匆辭彆,快步走出巷口,忽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哎了一聲,原來那少女一直跟著,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欲言又止。
虞淮青轉身向她走了兩步,女孩竟臊得貼緊牆根。
“還有什麼事嗎?”
女孩咬著嘴唇漲紅了臉,似有眼淚泫然未下。
“那些錢……夠你和你爹好好營生了,你哥哥……實在可惜了。”
女孩隻拿眼睛幽怨地望著他,虞淮青猜不出她想要什麼,隻好放柔語氣問:“你多大了?”
“16了。”
“叫什麼名字?”
“王家麗。”
“讀過書嗎?”
女孩兒遲疑地點點頭又馬上搖搖頭。
“行,我記著你了,要是以後你和你爹遇上什麼困難,就到愚園路的虞公館找我,我叫虞淮青。”
最後一家,至少人還活著。受傷的是警衛隊的士官,姓馬,虞淮青平時與他不過點頭之交。他身體恢複不錯,情緒也還好,眼睛雖然蒙著紗布,但已經摸著床沿傢俱四處走動了。他妻子文弱,孩子尚在繈褓,家裡雇著一個做飯的婆子,生活水平尚可,再加上一條大黃魚,眼下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
然而他妻子眼圈紅紅的,送他們出門時才悄悄說一直不敢把眼睛瞎了的事情告知丈夫。“隻能這樣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這天底下有太多可憐人了,就這一路過來,乞討的、路倒的,不分男女老幼。可惜他虞淮青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他沒有沾沾仙水就能廣降福霖的玉淨瓶。他大哥說:“假公濟私不好,但是總拿家底做慈善就是沈萬三也撐不住。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隻能求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越想心情越糟,隨從觀察著虞淮青的表情,試探著問:“三少爺,要不咱們去霞飛路轉轉,喝喝咖啡?”
“沒心情!”
“羅小姐說她們劇社在排新戲,要不去看看?”
“沒興趣!”
“要不去靶場打幾槍?”
隨從見虞淮青這次沒否定,瞬間領會,打著車子鬆開離合按著喇叭朝徐彙開去。
路過第三分廠的時候,虞淮青忽然叫了停,隻見沉默了一個月的煙囪開始冒煙了,“倒回去倒回去!”
工廠門口舉橫幅的不見了,公差也撤掉了,軍部的大貨車正停在當中,一箱一箱地卸東西。虞淮青雖在病休,但上週還在軍部辦了兩天公,並沒有收到複工的通知。
這時徐師傅帶著梁運生從門裡出來,虞淮青忙下車叫住,“誰下的命令啊?”
徐師傅一邊指揮卸貨一邊答複:“就是你們兵工署啊,林工程師找了陸專員,陸專員發的話!”
“這是經費批下來了嗎?”虞淮青心想難倒署裡發善心了嗎?
徐師傅攤攤手說:“還沒有,不過我們看在林工程師的麵子上,再試一次。”
“試什麼?”
“造炮彈啊!”
虞淮青聽了轉頭進了車子,拍著隨從的肩膀說:“去軍部!”
軍部裡陸晟正在寫向上級彙報的材料,看見虞淮青跑進來,隻抬眼看了一下,說:“虞科長,你來得正好,研究所要上次試驗場的資料,還有封存的那一箱炮彈。”
“所以是誰下的指示?”虞淮青問。
陸晟這次頭都不抬了:“林博士說工人們不鬨了,既然不鬨了就開工唄,我先斬後奏了。”說著陸晟把辦公桌邊上的一遝報告舉了起來,“這是林博士做的評估報告和可行性分析。”
虞淮青接過來翻了幾頁,果然是鑄件精度的問題,心勁兒一下就被調動起來了,“我這就去研究所。”
“等等!”陸晟叫住了他:“林博士說她隻有七成的把握,你敢賭一把嗎?”
“七成,已經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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