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06
柳暗花明
研究院中心樓的大會議室是花木蘭開辟出的戰場,主講台的後麵搬來一塊大黑板,上麵是具體的工作分配方案,不管旅日旅德旅美,全都按照學科分工。除了窗戶,所有的牆麵都貼滿了圖紙,這還不夠,大會議室裡四橫兩縱拉起六根粗棉繩,上麵掛著的還是圖紙。開會的座椅被清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張繪圖桌拚起來的超大台麵,大家圍成一圈,畫圖的畫圖、計算的計算。
虞淮青抱著資料進來的時候捎進一陣風,圖紙翻動起來、窣窣作響,他看到陽光下圖紙上一對男女的剪影,彷彿國光影院的電影海報。忽然“海報”被掀開,程寶坤探出頭叫他:“淮青,快來,就等你了。”
林菡的身前也放著一塊半人高的黑板,她轉身接過虞淮青手裡的資料仔細核對著,然後把存疑資料摘抄到黑板上,她說:“鑄件精度不夠,導致彈頭底端與炮尾間形成大振幅的壓力波,發射藥因此由燃燒轉爆轟。現在有兩個解決方案,一個是改造機床,增加鑄件精度,但是需要反複除錯,時間不可控;還有一個是重新設計點火係統,減少填藥量,缺點是會縮短射程。我們現在正在計算,反推結論。”
虞淮青說:“重新設計點火係統固然可以交差,但是現在這種工藝製造出的炮彈對炮管磨損太大,克虜伯可是廢一台少一台。”說著他把報告翻到後麵幾頁,“這是那天同時實驗的另外兩門炮,雖然試射成功了,但炮管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他頓了一下,認真地看著林菡的眼睛說:“我看過你的報告,你放心大膽做就好了。”
連著十來天,虞淮青都吃住在研究所,每天一睜眼就是討論、計算、畫圖,彷彿回到大學,簡單又充實。回國一年多了他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當初他跟著哥哥們一起在美國學金融,半路改學了軍工,就是希望用科學技術武裝國家,本來家裡給他安排的是采購的肥缺,他卻自作主張跑到檢驗科,可自工作之後就再也沒畫過圖了。程寶坤這段時間也改變了對公子哥兒遊手好閒的看法:“想不到啊淮青,有點真東西啊,要不來我們所吧!”
虞淮青得意道:“我來你們這兒那是綽綽有餘,但我在檢驗科的活兒你們誰能乾得了?”
程寶坤忽然會心一笑:“沒準林博士也能乾呢,她是我見過最能乾的女孩兒。”
“誒?”虞淮青觀察著程寶坤的微表情,打趣起來:“你老兄是有想法了呀?”
“不要胡說!”程寶坤忽然緊張地扶了一下眼鏡,臉漲得通紅。原來林菡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她朝兩人點點頭,取了最新的圖紙,一溜煙又跑了。
研究所的花圃邊,梁運生正跨著自行車等她,自行車又加裝了後座,上麵還裹著藍色小碎花的墊子,這幾天林菡總是飛奔著跳上梁運生的後座兒,說句走,他就站起身來用力地蹬,他說不清楚為什麼快樂,也許是因為機器又轉起來了,也許是因為師父誇他長進了,也許是因為他每天都有盼頭吧。
虞淮青從窗子裡看著林菡走遠了,立馬脫了襯衣,隻留一件背心。雖然已是九月底,但會議室裡怕圖紙被風吹亂,關得嚴嚴實實,電風扇也不敢開,十來個大小夥子圍在一處,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可是礙於有女士在場,大家還是穿得整整齊齊,也隻有虞淮青特殊,襯衣領口敞著,袖子挽到肘根,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此刻大家看虞淮青脫了,也紛紛做清涼打扮,就連平時一絲不苟的程寶坤,也解了全部襯衣釦子,露出打底的白背心。
似乎衣著一放鬆,人也跟著放輕鬆了,他們這群人雖都互相認識,但各有各的歸屬,難得攏在一起,這會兒氛圍剛好,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先是聊前方停戰,西北軍和晉老西的地盤是歸少帥還是校長,又聊最近股票漲漲停停,問虞淮青到底是追漲還是追停,虞淮青玩笑道:“追姑娘我還能講講,股票就算了吧。”
於是順著追姑孃的話題,旅德的馮工開始八卦同組的李工有沒有追到秘書處的Miss吳,李工開玩笑說和留日的陳工是情敵,陳工說搞炸藥的劉大炮天天摘花圃裡的月季送Miss吳。虞淮青不由好奇,什麼樣的姑娘這麼多人追求。
程寶坤笑道:“那可未必入的了你虞大少的眼,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啊,我們整個研究所,除了會計、出納、秘書和書記員,你還能找出女的來嗎?”
“你怎麼把林博士忘了?”虞淮青提醒道。
忽然大家都安靜了,半天纔有人搭腔:“林博士可不是一般的姑娘,你們敢追嗎?”
大家都隻笑笑不語。
“這林小姐到底什麼來頭啊,我看她也不是機械專業的。”
“聽說她在德國的兵工廠待了六七年呢,這一上手就能看出水平。”
“一個姑孃家乾著老爺們的活兒,不容易啊……”
“你就說你服不服氣吧?”
“服,必須服。”
“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哪裡人。”
“聽說話像北平人。”
“從沒聽她提過……”
“是啊,她也不和咱們聊彆的啊,三句話不離本行。”
“瞎打聽什麼啊,要追林小姐啊?”
“不敢不敢,隻可遠觀,隻可遠觀!”
“找太太還是要找個和順溫柔的。”
“林博士未見得不溫柔吧?”虞淮青插了一句,最近相處下來,林菡雖雷厲風行,但從未發過火著過急,說話永遠言簡意賅、有理有據,嚴絲合縫得像個精密運轉的機器,這麼看來做紅粉佳人確實無趣。
“哎哎,都彆背後議論人啊!”程寶坤拿出組長做派,又扭頭看著虞淮青說:“要不咱倆出去買幾個西瓜回來,給大夥解解暑?”
虞淮青說走就走,拿起椅背上的襯衣往肩頭一搭,剛一開門,差一點和來人撞個滿懷。
原來林菡並非機器,她竟然害羞了。
林菡下意識轉過身,聲音有些微微顫抖,說:“鑄件做出來了,需要拿上次的樣品做一下比對。”
會議室裡一陣喧動,沒想到機床換裝如此順利,已經開始灌鑄了。虞淮青也覺得極振奮,忙穿好襯衣跟著林菡走了。
工廠裡又是另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簡直是力與美的競技場。虞淮青平日裡跟著部隊一起操練,本就體魄強健,可和工人兄弟比起來他顯然是個書生,尤其守在熔爐旁一鏟一鏟填煤的漢子,赤著上身、肌肉暴起,像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然而再看林菡,她眼裡毫無動念,隻有轉動的齒輪和執行的機床,爐光照射下,她麵映金光,聖潔莊嚴得像尊菩薩。那她剛才的害羞是他的幻覺嗎?難道是他自作多情了?
徐師傅拿著新鑄的彈殼在廠子裡的工作間等著他們,虞淮青帶了一套非常專業的檢測工具,看商標是美國產的,他一件件拿出來擺放整齊開始測量,每個部件反複測量多遍,然後記錄下一組資料,林菡便在旁邊計算複驗,兩人雖在一起工作多日,卻是第一次配合,不用多言,眼神隻一交彙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
“僅從測量結果來看,精度的確提高了不少,不過林博士,上次的誤差也在規定範圍內,為什麼最後還是炸膛了?。”
“淮先生,我檢測了上次彈殼的金屬原料配比,由於咱們冶煉技術不夠,誤差幾乎到了標準的臨界點,所以在裝藥量上應該相應減少,可上批炮彈是足量裝的。”林涵用鉛筆在另一份材料上圈了一下,補充說:“這次計算的裝藥量大概是這樣……不過基本能達到標準射程。”
虞淮青故作深沉地點點頭,心中早已躍躍欲試,他轉頭問徐師傅,“這批樣品最快什麼時候能出?”
徐師傅說:“這周吧,我們加班加點!”
梁運生一下午都心不在焉,手裡的零件磨一磨停一停,一雙眼總往工作間裡瞟,終於等到天光已暗,徐師傅推開門,林菡和虞淮青拎著工具箱抱著材料走了出來。梁運生放下手裡的零件飛也似地跑出去,跨上自行車騎到後門等著,卻見林菡跟著虞淮青朝前門走去,虞淮青的小轎車就停在工廠寬敞的前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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