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72
餘園
虞老爺當初來南京置業先去看了江寧路一帶新起的彆墅,虞淮逯很中意西式的建築,尤其是方便先進的衛浴取暖係統。虞老爺卻覺得西式建築少了四季風物的意趣。直到有天在秦淮河邊應酬吃酒,誤入榴花深處,見一月亮門,上書“餘園”二字,忽生久彆重逢之感,打聽之下才知道這裡是前朝翰林院編修告老後修的園子,於是找到其後人賃了來,重新打掃翻修,裝了電線拉了電話,還安了馬桶和浴缸,虞淮逯說這番折騰還不如買塊地重新蓋一座。
虞老爺是遂了曲徑通幽、移步換景的願,隻是小轎車開到巷口就進不去了,虞家下人備了肩輿早早等著,虞淮青下了車,嗨了一聲,笑說:“又不是殘廢了,何必多此一舉。”跟著他一起下車的還有王家麗,睜著雙警覺又羞澀的大眼睛,抿著嘴一句話不多說,隻張羅著從車上往下卸行李。
自虞淮青受傷以來,虞家大嫂就讓王家麗到醫院貼身伺候著,數月來她幾乎衣不解帶、日夜相伴,甚至幫著護士一起給他清創、擦身。用輪椅推著他,看他摟著電話跟林菡講情話。回到虞公館,她就睡在虞淮青起居室的沙發上,隨叫隨到。可虞淮青卻滿心滿念都是那個從未來看過他一回的人。昨夜林菡一句想他,他就日夜兼程地跑到南京,完全不顧那條斷成三截的傷腿。今天到了大會禮堂,虞淮青讓她在值班室等著,這一等就是一天。
王家麗提著一隻皮箱跟在虞淮青身後,腳下是磚縫裡長著青苔的石板路,巷子兩邊是高高的灰磚牆,攀在牆上的淩霄花爆著朱紅的花蕊。巷子深處有兩棵石榴樹,花色更豔,襯得大門外的石獅子白玉一樣光潔。
門口探出一個少年的腦袋,眼睛一亮蹦出來喊著三哥,緊跟著又出來兩個年齡稍大些的,一個喊三哥,另一個卻喊了三叔,王家麗知道那一定是讓虞家大嫂諱莫如深的虞淮逯的長子。
虞淮青一進大門,家裡的男女老少紛紛圍了上來,又是捏胳膊又是摸褲管,尤其虞夫人陪嫁來的姨娘,竟然抹起了眼淚:“我們養了這麼大,一塊疤都不曾留下,這下子,身上還有塊好皮肉嗎?”虞淮逯的原配秦氏忙拉開她說:“這不齊齊全全的嗎?今天好日子可不許掉珠子。”
姐姐姐夫早虞淮青一週回到南京,姐夫站在內廳廊下聲音洪亮地叫著“淮青”,說:“老子打了十年仗,隻得過一次雲麾,好小子,快讓我看看你的寶鼎!”
虞淮青一臉春風得意,笑說:“正好,大家都在,我有重要的事情宣佈!”說著他邁步進了內廳,端端正正給雙親敬了個軍禮,說:“我結婚了,就在今天,明天就可見報。恕孩兒不恭,未先秉明父母。”
全家人都是一愣,隨後麵麵相覷,隻有虞淮岫一回味,瞭然於胸。虞夫人急問:“結婚?和誰?”
虞淮岫說:“還能有誰啊,姆媽,我和你提過的呀,兵工廠的女工程師。”
虞夫人眉頭一蹙,上海的傳聞飛到南京也不過片刻功夫,大家都說自己兒子就是為了那個林菡才登報退婚並揚言和家裡斷絕關係的,雖還沒見過那姑娘本人,但已經天然沒了好感。母親的反應虞淮青並不意外,他快速觀察著其他人的反應,父親自然喜怒不形於色,姐姐姐夫比較新派必然見怪不怪,大姐(大哥大嫂離婚後弟弟妹妹們改口稱她大姐)一向沒主意隻聽父母的,隻有二嫂麵色不悅,一直垂著眼簾。
虞夫人本不想破壞今晚接風洗塵的氣氛,可兒子如此兒戲,心中不免擔憂:“聽說她身世可不簡單啊……”
虞淮青扶著母親坐下,哄道:“您也說了是聽說,您兒媳婦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了,她也算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過你們當她麵兒可彆提這些啊,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虞淮青又笑著對姐夫說:“那枚寶鼎勳章是我的定情信物,等新娘子進了門再看不遲。”
虞老爺畢竟做過前朝的官,也瞭解過林菡的底細。既然木已成舟,不同意又能如何?難道再讓這臭小子登報斷絕一次父子關係?於是便默許了,隻說:“雖然林小姐孑然一身,但你也未免太草率了,沒有三媒六聘,婚禮總要辦隆重些。你現在也小有所成,在南京有情有麵的人都要照顧到。還有,林小姐的聘禮和嫁妝咱家都可以一起置辦下,不能讓人挑出毛病來。我再找人問問定下日子,你們年輕,彆太心急,雖名義上已為夫妻,但還是要等禮成才周全。現在林小姐下榻何處啊?”
虞淮青回說:“她公務纏身,先回上海了。”
晚飯過後,虞淮青跑到姐姐屋裡逗阿虎玩,小家夥已經會叫舅舅了。虞淮岫太瞭解自己這個弟弟,隻悶著不先開口,等他自己求上來。果然虞淮青憋不住了,問姐姐:“你覺得爹爹和姆媽會喜歡林菡嗎?”
“婚都結了,現在才來問我?”虞淮岫哂笑道。
“姐,我看姆媽和二嫂都不太高興,姆媽又一向愛聽二嫂的,拿她當女先生。二嫂呢,滿腦子禮義道德,上海的那些胡說八道,你要替我跟她們解釋解釋。”
虞淮岫說:“我就問你,是不是為了她登報和大哥對著乾?”
虞淮青一時語塞,“哎呀,我早說過不要包辦的嗎,你們就是不當回事兒。就算我不認識林菡,也不會任他們隨便擺布的。”雖說這是他的心裡話,可說出來卻顯得欲蓋彌彰。
“喏,事情做得顧頭不顧尾,就彆怪長輩們不開心,要怎麼哄她們是你的事,彆來煩我。至於林菡嗎,她很好,不過……她是天上的鷹,何苦要把她圈在籠子裡呢?”
“姐,你這話就有失偏頗了啊,我求婚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們情之所至。再說了我們就不能比翼齊飛嗎?”虞淮青挑著眉毛,一臉的不忿。
虞淮岫說:“就是想都沒想才麻煩,她自小飄零海外,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長輩都沒有,哪懂得什麼是婚姻什麼是家庭,她又一心撲在事業上。哎,你們兩個,簡直太兒戲了,以為過家家呢?”
哪個少女對婚姻的幻想不是和過家家一樣呢?正因為虞淮岫欣賞林菡,才觀人知自,她在說林菡,何嘗不是惋惜自己。淞滬會戰的那段日子,她重新回到熟悉的護士崗位,她的生命和逝去的青春在燃燒,她讓破碎完整,讓絕望變成希望,沒有任何事能比救死扶傷更讓她有成就感。
宋世鈞說:“戰時也就算了,可你現在是旅長太太,伺候人的事兒怎麼能乾呢?阿虎還這麼小,他需要媽媽,我也需要你。”這話就像摻著玻璃渣的蜜糖,表麵甘之如飴,實則混著血往肚子裡吞,作為一位軍屬,他們夫妻一年裡有大半的日子都不在一起。
有時候她寧可自己沒有讀過書,像大姐那樣愚鈍地順從於命運;或者讀些沒用的書,像二嫂那樣固執地遵守著舊禮,可她偏偏不舊不新、半夢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