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76
不倫
虞淮青意猶未儘,他悠悠哉哉地開著車,把胳膊肘搭在車窗外,頗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儘滬上花”的愜意,開到四馬路的時候,後麵有輛小轎車打著大燈走著蛇形追了上來,斜插在他前麵,他一個急刹車,傷腿隱隱作痛,他重重拍著喇叭剛想破口大罵,卻看到小轎車的駕駛位下來一個人。
“淮青!什麼時候回上海了?也不找兄弟!”湯公子喝了不少酒,晃晃悠悠走過來。
虞淮青轉怒為笑,從車上下來,搗他一拳,說:“這是喝了多少?我也是剛回來。”
“聽說你結婚了,恭喜啊老弟!弟妹呢?”說著湯公子彎下腰直往車裡瞄。虞淮青攔住他說:“彆看了,沒在,等有機會再介紹。”心想這樣的孤朋狗友還是不讓林菡知道的好。
“我跟你說淮青,咱倆現在……”湯公子打了個酒嗝接著說:“咱倆現在關係可不一般了,咱倆……咱倆是連襟了,蕊兒!”他回頭衝車裡喊著。
小轎車裡走下來一個嫋嫋娜娜、燙著大波浪、畫著豔妝的洋裝美人,她領子開得很低,胸前溝壑在夜色的霓虹中反射著鬼魅的光。
“喲,這不是虞公子嗎?哦,我現在是不是該叫你一聲姐夫?”金蕊兒也喝了不少酒,她被湯公子一把勾住脖子,眼波卻朝虞淮青一漾一漾溢著春水。
想到不久前她還是個懵懂的少女,現在卻滿身風塵,虞淮青忽然覺得有些愧疚,他本無意害她。
“走走走!淮青,我們跳舞去,金蕊兒現在是玫瑰歌舞團的大明星,200大洋才肯陪跳一支舞,不過她是你小姨子,哈哈哈哈,哪有和姐夫要錢的!”
虞淮青的眉頭早擰到了一起,他對著湯公子敷衍道:“再說吧,我還有事兒,先走了。”
金蕊兒從虞淮青的眼神裡看到了嫌惡和一絲絲憐憫,他可憐她了嗎?可憐她從貨架上的玩物變成了彆人手裡的玩物?救風塵隻存在戲文裡,現實裡王孫隻肯救貴胄,而他跺跺腳,她就被碾進了塵埃裡。
她恨了一段時間林菡,又恨了一段時間虞淮青,最後所有的怨毒都給了媽媽,“你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你自己是個什麼樣子,為什麼帶我出來受罪?”
林夫人甩了她一耳刮子,狠戾的表情很快變成冷漠:“你以為我想啊?你怨不了彆的,隻能怨命!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了還是清白身子,老孃我那麼小就……哼!嫁老頭享清福你不肯,偏貪戀人家俏郎君,人家拿正眼看過你嗎?要怪就怪你眼皮子太淺!這世上誰都靠不住,隻有票子是實打實的!”
媽媽的話沒錯,廉恥和清白一樣,扯掉了遮羞布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她可比之前的日子快活多了,晝伏夜出、揮金如土,隻要她願意,就沒有搞不定的男人。她和母親搬到了揚子路的小彆墅,比泊樵居大了兩倍不止,還有漂亮的花園,所以,福焉,禍焉。
上海隨處可見印著金蕊兒倩影的各種畫報、月曆、廣告牌,虞淮青和林菡心照不宣、誰也不提,虞淮青多少有點心虛,林菡的情緒則更加複雜,那個和媽媽一模一樣的女人,她沒有辦法不想她。
離開上海前,林菡到底還是去找她了。
林夫人見到林菡一點也不意外,似乎人間悲喜在她眼裡都不過爾爾。
她比在泊樵居打扮得更豔些,之前還猶抱琵琶,現在已是“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她的花園彆墅豪華闊氣,除了客廳的一副書法再看不到半點書卷氣。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贈衛八處士
陸遊”
雖無落款,但林菡還是一眼認出了莊立彥的字。客廳外的樓梯上傳來了男女的嬉笑聲,金蕊兒隻穿了一件輕薄的睡衣,胴體若隱若現,捉迷藏似的逃到樓梯下,卻被追過來的男子一把摟進懷裡接吻,林菡下意識地彆過了頭。
“誒,林小姐,怎麼是你?”林菡聽到一句熟悉的德語,原來那男子是吳文煒,他微卷的頭發散亂地擋住一隻灰眼睛,白襯衣被扯得亂七八糟,露出雕塑般的胸腹。
金蕊兒看到是林菡,收起剛才的嬌笑,挽著吳文煒說:“這有什麼奇怪的?你不是說我像一個你永遠都得不到的人嗎?我們是姐妹,都是婊子養的!能不像嗎?哈哈哈。”
金蕊兒看著林菡眼睛噴出火來,快樂得要死,繼續說:“你來找我不會是為了姐夫吧?他昨天在桃樂絲玩到好晚,怎麼?他跟你說謊了?”
這句話彷彿潑頭冷水,打得林菡渾身一激靈,最近羅憶楨回上海後,她和虞淮青晚上都沒在一起。
林夫人欣賞夠了,推著金蕊兒和吳文煒說,“上樓鬨去吧,大白天的成什麼體統,威廉啊,你不是說帶蕊兒去見大導演嗎?快去收拾收拾吧。”
她說完,關上客廳的大門,走到茶幾前,從金屬煙盒裡抽出一支細長的香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我也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
林菡的呼吸非常粗重,來之前準備了很多話,現在卻一句都講不出,隻能等著,等林夫人鮮紅雙唇在煙霧中吐出對她的宣判。
“小鶯兒啼,柳葉兒細,阿蠻兒搗藥為娘親……”林夫人幽幽唱了句,淒然一笑,說:“這就是我和你媽媽的身世,窮苦人家的女兒,早早被賣了,哪還記得清來自何處。知道我們為什麼姓林嗎?伶人的伶,我們是一對女嬌娥,她是嬌兒,我是娥兒,如此而已。”
林菡心中一痛,怪不得老阿瑪一直叫母親嬌嬌兒,而母親從不承認那是她的閨名。
林娥吐出一口煙圈,那雙浸潤過無數世態炎涼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溫情,“我們可能十來歲,誰知道呢,總之還未來月事之前就被送到了沁王府,白天我們在水榭裡唱曲,夜裡就在大煙榻上唱,你媽媽伺候老親王,我伺候小王爺,可誰又能分得清我們姐倆誰是誰呢?”
怪不得林菡幼時在老阿瑪煙榻上學唱“良辰美景奈何天”,會被母親打。
林夫人忽然失笑,“老天爺啊,比月事兒先到的沒想到是你,不知道你媽媽是幸運還是不幸?”
林菡忽然感到一陣生理性的不適,她後悔了,她就不該抱有幻想。她猛地站起來,聲音顫抖地說:“姨媽,我不過就是想過來道個彆……”話音未落眼淚先不爭氣地流下來。
林娥盯著那雙和她姐姐一模一樣的眼睛說:“你可真像你媽媽呀,尤其是那股狠辣勁兒。可惜啊,我的蕊兒是個傻姑娘,她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就幫你脫了身。”
林菡下意識低了頭,“姨媽,我也不過是自救。”
林娥冷笑一聲:“自救?然後找人砸了泊樵居,罰沒我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家當?七格格,你占儘了好處何必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棄之如敝的身份是我和蕊兒求之不得的命!你自詡叛逆,你怎麼不去找個鬨革命的窮苦人?最後不還是找了個清貴公子?你擺脫得了身份,擺脫得了王府對你十幾年的浸潤?再說了,同樣的皮囊,他虞淮青又為什麼要你不要蕊兒?你想說你是留學歸來的工程師,而她隻是個紅舞女?姨媽告訴你,男人眼裡隻有**,隻不過紅舞女常見,女工程師不常見,嘗個鮮罷了!你七格格,逃離了王府,也不過是換棵大樹依傍。”
和林娥終是不歡而散,林菡叫了一輛黃包車,卻不知道應該去向何方,她在心裡一遍遍確認著她和虞淮青相愛的過程,她不想承認自己終究跳不出才子佳人的窠臼。她愛淮青什麼呢?而淮青又愛她什麼呢?是她的容顏還是她的靈魂?他會說我整個都愛,可若入不了他的眼,又怎能入得了他的心?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上班的時間,林菡忽然來軍部找他,虞淮青有點意外,“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林菡眼神遊魚似的下潛再躍然而出看向他,說:“我想你了。”
男人果然好拿捏,她勾勾手而已。兩人野鴛鴦一般隨便尋了家小旅館,進了門衣服都來不及脫,林菡再也不拘於廉恥,虞淮青也徹底陷入瘋狂……
事了,虞淮青自身後緊緊環抱著她,“你……到底怎麼了?”
“嗯?”
“你今天不太一樣……”之前林菡總是嬌羞被動的,他輕輕吻著林菡身上剛剛縱情後留下的幾朵紅痕。
林菡轉過身子鑽進虞淮青的懷裡,輕輕唱著:“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損他淡淡春山……”原來那些淫詞豔曲想忘都忘不了,怎樣討好取悅她也信手拈來,因為她本就是王府裡不倫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