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77
北平
虞淮青不知道林菡為什麼變得很妖,不妖的時候便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本來工作告一段落,在離開之前,虞淮青打算帶林菡好好玩玩兒,看電影、淘古書、騎騎馬、打打球,參加一些名流間的聚會,林菡配合卻不積極,乖順得像他身上漂亮的掛件。
他帶林菡回虞公館,大哥送了他倆一對腕錶,男款的是虞淮青之前抵押的那隻,虞淮逯說:“父親送你的表,意義非凡,你呀,就知道拿捏我!”
女款的也是同一個牌子,表盤外圈鑲了一圈碎鑽,“這隻啊纔是我和你大嫂挑的,看看喜不喜歡。”
林菡笑笑說:“很漂亮,喜歡的。”
可大嫂背地裡卻跟大哥嘀咕:“人家畢竟是王府裡的格格,吃過見過,那眼睛裡沒有喜歡全是客套,三弟怎麼會喜歡這樣冷心冷麵的人?”
虞淮逯打心底不滿意弟弟的自作主張,溥儀在東北宣佈成立滿洲國,各地的旗人們怕遭罵,改名換姓,恨不得夾起尾巴做人,更何況林菡早就不承認那層身份,她能給虞家帶來什麼呢?即使做太太也長得過於招眼了。
“我這個弟弟,向來不聽勸,哎,父親也說這姑孃的八字不太好,雖然才華出眾,但是六親緣淺。”
說林菡六親緣淺都算客氣的了,曾經在王府裡,她聽到過更刻薄更難聽的話,媽媽說:“七七,你是天上謫仙,你要多聽天上的聲音,不要管地上的人聲嘈雜,世人隻知貪嗔癡。”天上的聲音就是多讀書,老阿瑪有一屋子的藏書,躲在那裡就真的隻有春雨、夏蟬、秋風、冬雪的聲音了。
有天夜裡,虞淮青剛剛睡著,就感覺身邊輕輕顫動,朦朧中隻見林菡的肩頭一抽一抽的,他伸手摸過去,她臉上濕漉漉的,虞淮青嚇一跳,忙湊過去摟住她,“做噩夢了嗎?怎麼哭了?”
林菡隻是抽噎。虞淮青又問:“遇上什麼不開心的事了?還是我惹你生氣了?”
林菡被戳中心事,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說不出來,虞淮青就坐起來抱著她,像哄小孩一樣拍著她的背。林菡的心化在虞淮青的柔情裡,對他深深的依賴讓她害怕,她怕愛她的人最終都會離開她。
“淮青……我想……我想回北平看看……我想我媽媽……”
要提前離開上海,最捨不得的是羅憶楨,最近她全部身心投入在工廠上,幾乎沒時間關心林菡,她忽然理解了林菡工作時的狀態,忘我、不知疲倦。
“說好要送你倆結婚禮物的,我一直沒想好送什麼,你婚禮定在哪天呀?”羅憶楨現在也不化妝了,每天穿著西裝長褲,有時還會穿工裝,從背後看真會認成林菡。
林菡倒是有了初為人婦的嬌豔,穿條波點的湘色旗袍,辮子高高地盤成元寶髻,更顯得額頭光潔飽滿。她說:“淮青爸爸定了九月初十,公曆又恰是十月九日。”
“這日子有趣,時間也還來得及,你的婚服啊,我全包了,到時候一定讓你漂漂亮亮嫁人!”
林菡笑了,她低頭從一隻精緻的手袋裡取出一份檔案交給羅憶楨,羅憶楨打趣道:“誰家結婚請柬用牛皮紙包啊!”
說著抽出裡麵的紙卻一下愣住了,那是一份房契,林菡以她和羅憶楨兩個人的名義買下了郊野公園的這套公寓。
林菡說:“我隻付了一小半兒的錢,剩下的錢我們一起慢慢還,如果有一天……我一個人了,至少還有一個家。”
羅憶楨撲過去摟住林菡,自己聲音先哽嚥了,“瞎說什麼呢,你有淮青,有我,怎麼會一個人?虞淮青要敢對你不好,我就……我就打死他!林菡……林菡……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是我們的家,憶楨!”
臨行前,林菡拜彆了莊立彥,取回了媽媽留在他那裡的兌票。
虞淮青和林菡乘船途經青島、大連,最後到天津大沽口,然後再坐短途火車到北平。
除了在青島停留的那一天,兩人上岸四處轉了轉,剩下的時間他們一直在海上。輪船在濕鹹的海風裡搖搖晃晃,林菡在虞淮青汗津津的懷抱裡浮浮沉沉,她像被拍向岸邊的浪花,湧起、退下,再湧起、再退下,反反複複。
一等艙掛著厚厚的窗簾,從青島登艙的那個晚上起就沒有再拉開,林菡早已失去對時間的感知,她隻披了虞淮青寬大的真絲睡袍,學伶人收袖捂嘴,再拋卻,不斷撩撥著彼此的**,看得虞淮青眼裡冒了火,就一把拽住她的袖子,順勢一拉把她壓在身下,任海浪再次翻湧。林菡說這樣放縱是不是太過荒唐,虞淮青說也不知道是誰一直沒完沒了地惹他,不過,既然在海裡就心安理得做兩尾赤條條的魚。
或許是第三天,也可能是第四天,虞淮青拉開窗簾說,到大沽了,林菡透過舷窗望出去,天地灰成一片,遠遠地似乎看到刷成紅一道白一道的燈塔。
林菡忽然很歡快地跑到衣帽間,拿出一件很漂亮的鼠灰色的男士風衣,說:“這天氣正好可以穿,你試試,看合適嗎?”
虞淮青笑著伸開胳膊,林菡就繞到他背後幫他穿上,“謔,真不錯,你什麼時候買的?我怎麼不知道?”
“是定做的,其實早就做好了……”林菡幫他把腰帶串好,捋順,在背後係好。
“有多早?”
林菡從背後抱住虞淮青,說:“你救我那次,我們的衣服放在一起燒了,我就想著要還你一件。”
虞淮青轉過身看著她的眼睛問:“那為什麼等了這麼久才給我?”
“因為……我不敢愛上你……”林菡的表情有些委屈,虞淮青忍不住親上去,“為什麼?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你在怕什麼?”
林菡不答,她怕無常。她在虞淮青這裡早就褪下堅硬的殼,現在就是個軟體動物,不管虞淮青是什麼形狀的皿,她都隻管把自己囫圇裝進去。
虞淮青不是第一次去北平,剛回國時陪大哥去沈陽,曾短暫地停留了三天,那時是初春,隻記得大風裹著黃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路也不好走,坑坑窪窪,隨處可見牲口的糞便,這與他對前朝帝都的想象不太一樣。
而林菡倒像是第一次認識北平,她的眼睛澄淨得像個孩子,或許從這趟旅程開始,她就鑽進了時光隧道。
火車停在前門火車站,東方飯店的管家和小轎車早已等候多時,林菡放了行李卻拉著虞淮青出了車站去坐黃包車。
拉車的師傅剛剃過的光頭冒出一層青茬,“您二位去哪兒?”林菡卻一下子噎住了,她想了想說:“去師範附中吧。”
“您了坐好!”
初秋的北平,天很高很藍,林菡沿路尋找兒時的記憶,她對虞淮青說,上學的時候,家裡的車會打簾子,她常常挑開一角偷看,可是十多年了,她看哪裡都眼熟可一問車夫哪都對不上。閉上眼睛,唯有氣味是熨帖的,那種乾燥的,塵土微揚的,樹葉發黃的味道。
“到了您嘞!”車夫吆喝著,林菡睜開眼,看到了熟悉的校門……她從這裡下車,提著小牛皮的書包飛奔進校門,她的教室一開始在東邊二層的拐角,後來分了班就到了西邊一層,過了教學樓往後走有禮堂、有音樂教室、還有室內體育館,她忘了今天是周幾,是該上英語課,還是去體育館學打羽毛球……
校園裡傳來下課鈴聲,一群穿青衣黑裙的學生從教學樓裡跑出來……虞淮青看林菡站在離學校大門還有點距離的地方一動不動,於是碰了碰她的手,她才猛然從回憶裡驚醒。
“不進去看看嗎?”虞淮青問。
林菡搖了搖頭,她挽起虞淮青的胳膊說:“陪我走走吧,我記得這前麵有個書局,再往那邊走還有郵局。郵局旁邊有顆好大好大的銀杏樹,不知道葉子黃了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