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瀟湘我向秦 092
交接
兵工廠張榜那天,梁運生拔得頭籌,即使他師傅是**,李廠長還是力排眾議、拍板留下了他。李廠長的原話是,“調查科關他半年都找不出證據,他能有什麼問題。”
梁運生正式報道後,林菡特意叫王家麗準備了幾樣精緻小菜帶到食堂,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梁運生說:“本來應該請你下館子好好慶祝一下的,可是我現在實在不方便了。”
“林老師,其實我應該到府上拜訪,隻是我身份太低微了,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禮物……”半年不見,梁運生曬黑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看上去更穩重了。
林菡瞥他一眼,“說的什麼話,你是我最出色的學生,這次考試太替我長臉了,你的水平報考國立中央大學都沒問題的。”
梁運生靦腆一笑,說:“上大學要好大一筆錢呢。”
其實之前羅憶楨和林菡說過,想資助梁運生讀上海的大學,等他畢業了正好幫她管理廠子。羅憶楨暢想這一切的時候眼睛裡亮晶晶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翹著。
春節過後羅憶楨來南京看過林菡,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她上週來信隻講了她在常州又收購了一家被服廠,除了關心她和孩子,其他事情隻字未提。
林菡還是忍不住問:“你來南京投考,憶楨知道的吧。”
梁運生的眼眸還是控製不住地顫動了一下,他點點頭說:“我一個多月前就和她請辭了,回老家祭奠了父母,然後來的南京。”
“其實憶楨那裡還挺需要人的……”
“羅伯請回來之後,業務慢慢走向正軌,幾位襄理也忠心耿耿地幫襯她,當然羅小姐本身就很慷慨。至於我自己……總不能做一輩子司機吧。”梁運生的表情裡流露出一絲自嘲和無奈。
虞淮青曾這樣評價過梁運生,說這樣的草根出身,若靠女人上位便不值得托付,若靠自己,非得投軍或者投幫派不可。然而梁運生選擇了一條全然不同的路。
梁運生說:“林老師,您說過,要我為了師父,好好活著。是師父把我領進了兵工廠,我想在這裡有一番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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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南京進入了五月,細雨下個不停,陰濕和黴綠恨不得從所有的罅隙裡滲進去再鑽出來。林菡拖著沉重的身體,覺得每個毛孔裡都沁滿了水,骨頭關節都要漚發黴了。唯有小院兒裡的植物發瘋了似的生長,山茶樹已經探出院牆,濃綠的葉子塗了蠟一般泛著油光,剛種下沒幾個月的黃木香已經像瀑布一樣從小院兒的牆頭傾泄下來,燦爛得彷彿從厚厚雲層裡盜下的一片日光。虞淮青都忙得腳打後腦勺了,也會忍不住停下來多看上兩眼。
他對林菡說:“我抽時間請個照相的過來,你往花下一站,美極!”
林菡反笑道:“你前兒還說抽空自己動手做個搖搖床呢,你倒是勻一天出來啊?”
虞淮青腳都跨出月亮門了,又退回來,在林菡額頭上狠狠親一口,說:“我這周交接了工作,就天天陪著你,假我已經請好了!倒是你,日子近了,就彆往工廠跑了。”
林菡幫虞淮青整了一下軍裝領子,點點頭說:“我今天也是去交接的,明天就不去了,在家等著小東西出來。”
兵工廠早就不安排具體的工作給林菡了,她把前段時間推演的公式和結論整理成了報告,交到了檔案室。又回到辦公室,把自己增補修改了好幾遍的機械原理教材拿給郭靜宜看。
“你真是閒不住,彆說,我真覺得你編的材料比蘇聯翻譯過來的實用,等我下午教務會的時候跟顧岩打打擂台,他對自己那套教學方案太自信了,可咱們現在進口的大多是德國和捷克的裝置,學生們可不會活學活用。”
林菡喜歡在辦公室裡待著的一大原因就是能和郭靜宜隨心所欲地聊聊天兒,而在虞府,她遠沒有這麼放鬆,她的一舉一動都要經得起虞家上下的反複咀嚼。每天除了等虞淮青一身疲憊地回來,她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同樣是講生兒育女,郭靜宜就沒有那些陳詞濫調。
“最後這段時間最難熬了,躺也躺不下,睡也睡不好。你腿腫嗎?”
林菡連連點頭,撩開自己的裙擺,按了一下小腿,上麵的小坑半天才恢複。
“靜宜姐,你生之前也腫得厲害嗎?我婆母說是鹽吃多了,最近飯菜都淡極了,我就指著中午去食堂吃點大頭菜呢。”
“跟鹹淡沒關係,你肚子揣了十幾斤重,不腫纔怪呢,要吃鹽,不然生的時候沒力氣。”
“靜宜姐,生的時候疼嗎?”
“誒呦,我生老大的時候想著再也不生了,可真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後麵還不是又生了。彆害怕,其實怕也沒用。你日子快到了吧,叫你先生提早準備好,不行就先住到醫院裡,彆像我一樣,差點生在車間裡!”
郭靜宜那時候還在沈陽兵工廠,一想到當年的窘迫,她扶額道:“我算著日子還早呢,想等那一批炮管下線,結果我家老大是個急性子!”
“提前了多少啊?”
“一個多月吧!生下來小貓一樣。我奶水少得可憐,孩子就一直哭一直哭,小下巴抖啊抖的。那會兒我和我愛人在沈陽舉目無親的,他就冒著大雪出門找奶孃。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沈陽的冬天每天都有人凍死,我就怕那個呆書生滑倒了就再也起不來。出去了大半天,最後奶孃沒找到,牽回來一頭母羊。”
“那寶寶吃羊奶嗎?”
“當然不吃了,膻氣得很,還好第二天我就有奶了,我先生不會做飯,他還要上課,我隻好啃著乾麵包捏著鼻子喝完羊奶再喂孩子。”
“當媽媽都這麼辛苦嗎?”林菡眼睛裡蒙上一層焦慮。
“哎呀你有福氣的,你先生家在這裡,有長輩照應真的好很多,至少不會忙得自己吃不上一口熱飯。”
“那倒是,家裡連奶孃也訂好了,上個月剛生了小孩,也是頭胎。”
郭靜宜忽然湊近小聲說道:“跟你說哦,你要不想像兔子下崽子似的一窩又一窩,最好自己餵奶……”
兩人正聊著私密的話題,忽然聽門口有人敲門,隻見顧岩拿著幾張圖紙,探頭道:“還沒走啊?”
林菡說:“下午就回去了。”
“那正好,你倆幫我看看這個圖紙,四號生產線卡線了,我們把車床拆了,也按圖紙上標的引數檢查了,但找不到故障原因。”顧岩說著大步流星走進來,把圖紙平鋪在辦公桌上。
林菡一看,說:“這不是從上海拆回來的嗎?這圖紙有問題,標尺都不對,不能按著圖紙檢查。”
顧岩疑惑道:“圖紙怎麼會不對,這不是進口的時候原裝的說明書嗎?”
“要不怎麼說洋人壞呢,他們為了防止專利技術外泄,有幾個關鍵引數給的是錯的,所以咱們自己修不了,就得請他們的技術人員修,或者整個替換零件,這不就能反複掙咱們錢了嗎!”林菡說完站起了身。“走吧,帶我去四號生產線看看,沒準兒是我遇到過的問題呢。”
林菡快有小半年沒下過車間了,竟然有點興奮,肚皮也跟著一緊一緊的。車間裡車床已經拆了一半兒,梁運生正猶豫著要不要拆傳動軸,他看見林菡來了,老遠打著招呼:“林老師,可能是軸承老化了。”
看到這台機床不禁讓林菡感概萬千,她就是和這批裝置一起回的國,而她在碼頭上看到的第一個人,如今成了她肚裡孩子的父親。
她讓梁運生放心大膽繼續拆,沒一會兒車床最核心的傳動軸被完整地取了出來。林菡搖頭苦笑道:“洋人真是壞透了,機器外殼是二手的,機軸恨不得是上個世紀的了。”
郭靜宜看了看說:“這架機床要是更換軸承,還不如重新買一台劃算呢。”
顧岩拿著零件翻過來掉過去地看,說:“如果圖紙是對的,我手工打一個軸承也沒多難。”
林菡嘴角一揚說:“圖紙給我,資料下午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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