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1044 第一百零二章 機會來了!
慶曆五年,初夏,天氣漸熱。
汴京白府,白玉堂身著單衣,麵前書桌上擺著四份賬冊,裡麵的記錄分毫不差,但全部被市舶司和大理寺駁斥為假賬。
但他仍不放過,仔細翻看,不時記著什麼。
日光斜斜地打在窗子上,隔著窗欞,光影斑斑駁駁地灑在他身上,他始終低著頭,臉看起來忽明忽暗,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時有風吹過來,時而將紙頁吹起,嘩嘩作響。
院子裡的樹葉隨風展動,樹影亦隨著風而輕輕晃動著。
樹上的蟬鳴聲不時傳來,風聲和蟬鳴聲混在一處,宣佈著夏季的開始。
但這些聲音都沒有影響到白玉堂,他一直沒有抬頭,注意力始終停留在眼前的賬冊上。
聽到風聲,展昭不時抬頭向院中望去,與白玉堂的專注不同,他的眼睛深邃而銳利,如獵豹般警惕。
他坐在房間另一側,正在低頭剝著蓮蓬。他一直側耳聽著,不管是樹上的鳥鳴,還是街上的行人,一絲不毫不放鬆。
幾日前,二人終於就湛盧劍的歸屬問題暫時達成一致:湛盧劍仍由白玉堂保管,若展昭能出示證據,證明湛盧是展家之物,再將它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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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六月,天氣越發熱了起來,朱家茶鋪因“販賣假貨,私運貢茶”而被迫關門,北苑交引文據也一並被收回,朱員外也被告到大理寺,連帶著韓晚也一並受了責罰。
他們這才反應過來是白玉堂搞的鬼,眼見要栽在他手裡,韓晚恨得直罵人,將牙磨出了火星子。
一麵剝著蓮蓬,展昭一麵與他說道,“我聽聞,那韓舶使發了狠,似乎是要與你硬拚了,隻是不知他要拉攏的是轉運使,還是彆的什麼人。”
白玉堂“嗯”了一聲,沒有抬頭,手裡的筆也沒有停下。
展昭瞧了他一眼,問道,“若是兩浙路轉運使也攪了進來,你可有應對之策?”
聽到展昭的問話,他仍未抬頭,“郭運使便是不想趟這趟渾水,他也跑不掉了。早來晚來,於我又有何分彆?”
展昭見白玉堂一副超然事外的樣子,有些著急,但自己也不好說什麼,便將一碗剝好的蓮蓬重重放在他麵前。
聽到碗盞的響動,白玉堂抬頭瞧了一眼,“展兄似是心中有火,不如你多吃些,蓮子清心去火,正合你胃口。”
說著,他又低下頭,手中寫個不停,
“郭琇是一州路府的要員,又與朝中親貴往來密切,且此人心思細膩,能言善辯,非韓晚可比得。展兄無非是想讓我小心些,但兩浙路轉運使還欠著幾百商戶的欠款未清,他即便想給自己開脫,也總要先把欠的賬勾銷了纔是。不然,硬拖著這筆爛賬,是要讓大家去找三司和使相要錢麼?”
展昭道,“你應該清楚,你揭了他們的底,壞了他們的好事,那些人怎會罷休?你若沒有想好應對之策,便不要輕舉妄動。”
白玉堂放下筆,站起來,揉了揉略有些痠痛的脖子,剝了兩顆蓮子吃了,
“若凡事都一定留了退路,那便什麼事都不要做了。百密尚且有一疏,這世上哪裡有萬全之策,隻不過是大家為求心安罷了。展兄且過來看。”
他指著剛寫好的幾頁紙,“這是我從四份賬冊裡抄錄出來的,我兄長,林員外、徐糧道和宋牙人。他們的記錄都從景佑元年(1034年)開始,至慶曆四年(1044年)止,這十年正是杭州市舶司最興盛的時期,也是韓晚最得意的時候。而四份記錄中的內容幾乎都與市舶司、轉運使司的漕運相關。”
說著,他叫十三過來道,“天氣炎熱,你們去取些冰來,叫廚房製了水木瓜和蓮實湯,大家吃一些。再去取兩壺梅花酒,拿井水鎮一鎮,用琉璃瓶裝了,送來給我。”
展昭問他,“若你能從四份賬冊裡發現端倪,市舶司就不曾防備麼?他們就不怕你再將這些東西送到大理寺,找他們的麻煩?”
白玉堂拈了一顆十七做的醃漬青梅吃了,酸得他皺了一下眉,吐了一下舌頭,
“展兄忘了,幾月前我曾向大理寺提過申訴,當時便被駁回,他們稱這些是假賬,與市舶司的底賬不符,且沒有活著的人可以佐證。更將這些都歸到了兄長頭上,稱若不是他先記了假賬在先,後麵的徐糧道和宋牙人,也不會照貓畫虎。”
二人正說著,十三端了梅花酒進來,又拿了幾本冊子放在桌上,向白玉堂道,“子寧同秦員外往行會去了,聽著仍是和沈副使拿來的東西有關。這些是公子吩咐叫我們謄錄北苑的底賬,我們已謄錄好,都在這裡了。”
他又轉向展昭道,“緝司吩咐的事,我們也都小心盯著,蕭華在四周幾條巷子裡都安排了人,請緝司安心。”
展昭微笑著答道,“有勞,這幾日切不可大意,尤其是公主府和國公府那裡,有任何動靜,你們都要留心。”
白玉堂搖了搖頭,“我看你們過慮了,我這裡雖不及軍械庫那般森嚴,但也是不好闖的。那些人不過仗著皇族身份,內裡不過是些醃臢潑才,根本不值一提。”
展昭立刻反駁他,“你也知他們仗著皇族身份,素日裡耀武揚威慣了,如今竟被你逼得如入絕境,你怎知他們不會孤注一擲,為自己博一條活路出來?若真派了三五十個殺手過來,你又當如何?即便你自己逃得脫,你這一家老小要如何自處?”
白玉堂聽他說得越發誇張,趕忙止道,“罷,罷。我不過才說了一句,便引來展兄好一番勸導。展兄也將我看得太低了些,莫說三五十個,便再多上一倍我也不怕。我一人足矣,定能將他們都打得站不起來。”
他又笑道,“若是展兄擔心湛盧劍,更是不必,湛盧與我在一起安全得很。但你若拿不出證據,我可是不依的。”
展昭看他狂妄,又聽不進勸告,心想還是和蕭華商量了更穩妥一些。
他翻看記錄,發現白玉堂非常細心,他統計的幾件貨運,與四份賬冊恰好吻合。
林振記錄,船到了杭州市舶司後,韓晚先派人上船“點檢”,若是林振帶的是珠犀香藥,他們便故意將貨物分成“粗色”,若是其中有篤耨香、龍涎香這些,他們雖不敢硬分粗色貨,但卻故意將抽解比例抬高,以圖對貨物多征稅錢。
展昭看不懂這些門道,白玉堂便在一旁解答,“在林振的記錄裡,貨物在杭州市舶司的抽解、博買比例,與泉州市舶司大不相同。按規定,番商運來的貨物抽解應為‘十征一’,即一成稅,但在杭州市舶司這裡,韓晚卻將數額變成‘十征一五’,即一成五的稅。且不說,他們還有意將細色貨篡改為粗色貨。林振運來的是珍珠犀角,是應按細色貨抽解的,珍珠、龍腦等細色抽一分,玳瑁、蘇木等粗色抽三分。但同一天,同一批貨,林振記的是珍珠犀角,到了我家鋪子裡便成了玳瑁蘇木?我家的長隨為何要故意寫錯?”
“他們說兄長私下藏匿了細貨,換了粗貨。但為何他要以珠犀的高價,向番商買下玳瑁、蘇木這樣的低貨?以高買低,買貴取賤,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
白玉堂說著,又從旁邊抽出一本冊子來,“這是我兄長私下的記錄,與鋪子裡的又不相同。”
果然,在這份記錄裡,這一天的貨又從玳瑁蘇木變回了珠犀香藥。
不僅如此,白錦堂還在貨物旁邊細心地勾了記號。“我查過了,但凡兄長自己記錄裡畫著這個記號的,貨物種類便會不同。我兄長和林振寫著同一批貨,而鋪子裡的賬冊卻記得是另外的貨。”
這便是貨不對等。
林振的貨物並沒有被人偷走,隻是被篡改成了更低賤的粗色貨。
這些被偷梁換柱的貨物,喬裝一番運出去,又“恰好”被山賊劫了。
一進一出,商戶財、物兩空,而市舶司則贏得盆滿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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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也拈了一顆醃漬青梅,才放進嘴裡,便被酸得吐了出來,他連忙喝了幾口梅花酒,才略略止住酸意。
從白玉堂說的,他聯想到了內藏庫殺人、丟貨的事,同樣都是偷梁換柱,韓晚是以次充好,三司則是拆東牆補西牆。兩邊當真像極了。
他覺得不太對,“這賠本的買賣,商家如何肯?還與市舶司做了十年之久?必定另有緣故。”
白玉堂冷笑,“不錯,這樣賠本的買賣,任誰也不會答應的,也虧了他們狡儘腦汁想出來的法子。韓晚以交引文書為據,逼著大家替他走黑貨。大家若肯了,他便發放市舶司的交引文書,大家若不肯,他便按住不放,商戶想要和杭州市舶司做生意,便隻能聽他的。”
白玉堂到現在還遲遲未對市舶司和韓晚動手,他知道,隻有手裡的四份賬冊遠遠不夠。
即便現在多了一個朱員外,韓晚也一定有辦法給自己和親家脫罪。
白玉堂有的是耐心,他在等一個機會,一個能將韓晚打到無法翻身的機會。
這個機會來自駙馬都尉,沒人能攔得住駙馬都尉犯錯,也沒人能阻止他自毀前程。